學達書庫 > 李敖 > 李敖快意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 |
4.投筆紀(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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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四日 一、晨睡起腰酸背痛。黑暗中行抵關廟北邊,大罵高興記一次,可算是當官以來第一次大吵,解散炮一班為其背三00,晨霧中拂曉攻擊,我身兼排附及六0組長,過許縣溪,菊生欲負我,我卻之,毅然下水,水深及膝,連過三河,在爛泥中摔一跤,槍端撞我右下顎,痛不可言。在鳳梨地中行進,刺腿之至。看口二射擊及戰車衝鋒,攻下虎山(0·七八)後東轉直達埤子頭,在埤子頭警所中午飯,看阿兵們買鳳梨實在很想吃,可是身上一文不名(僅餘六十二元於前晚請客了),又以不願身蹈軍紀故也。阿兵送鳳梨給我,我亦拒之。午飯後鞋襪尚未曬乾,正邊曬邊讀書之際,又複出發!轉赴雙興裡,途中小憩,吳信忠言其當兵十八年,今年已四十,日覺體力不支。在雙興裡小憩,再曬鞋襪,未幾又上車去新化農職接受命令。大便仍少,在校中洗頭手,寫日記,躺在水泥臺上小眠,蚊子甚多,又苦牙病,顎痛。 二、夜間攻擊一四0,以守六0炮,少走一些,窮坐一陣,左耳聽三00,右耳聽五三六,由於孫起祥通訊錯誤,連長又第三次「找炮排」,今日誤會尚小,解釋清楚,晚私放高興記及張源益歸。 三、返那拔林途中甚艱苦,我雖已練習得相當能走路,可是仍累得很。十二時抵家,喝甜稀飯一碗,無水,只好把沒洗的舊褲來換濕衣褲,躺在床上大舒服,洗澡真奢侈也。 四、今日行至少兩萬一千米,中經山路及植物叢,許多路本屬汽車「機動」,可是為與九三師比賽「誰的汽油省得多」,故用足下「機動」了。副團長說「如散步一般,很輕鬆」。——哈哈。 由此可見,「前瞻師」雖為美式配備,但為了打小算盤,又美個屁呀! 八月十一日傍晚,部隊又行動了: 天黑下雨,我輕裝,只穿雨衣戴膠盔,急行於泥濘,轉赴馬路,在橋邊被團長拉了一把,真渾球!軍行甚速,間跑步,唱了一段歌以解之。至小新營,東向走人士路中,小休息一會,又在泥中亂走,過仁德、明和、南洲,終抵山上,已累得不成樣子,幸周忠明自動代拿雨衣及送水來,稍好。我渾身汗濕,拉出上衣,在冷風中吹吹,吹了一路,反倒涼快。 自山上小休後,再行即漸不支,終落伍,獨行山中,夜色甚美,但有一點恐懼,遠村燈火,望之極美、極誘人。黑路摸索多時,宜其嚮往夜間之光明也。自山上「拖死狗」拖到豐德村,在變電所小休息,在新橋上小休息,阿兵哥叫問口令,拖到陣地(甲乙丙)時,人家已防禦許久了,至少已半小時,仍一一撐旗杆視察,然後臥于雨衣上方,欲睡時,情況解除。 歸來洗浴後,已二時矣。夜行四十六裡,我今日行約五十裡。 躺在床上,這是多少個小時以來一直嚮往的、渴望的、不忍睡去,因為要好好享受一下這種難得的休息,現在兩腿已非我所有,那是「死人」的,腳上的黑,洗也洗不下去。 軍中的艱苦生涯更凝固了我的悍氣與鬥志,在九月九日早上,我寫信給馬戈、景新漢,特別指出未來的方向: 在這「水深波浪闊」的時代裡,我們是多麼渺小!多麼無力!又多麼短暫!如果我們能在環境允許的「極限」下,伺機蠕動一番,說說我們想說的、做做我們想做的,搗一下小亂、冒一下小險,使老頑固們高一高血壓,大概這就是我們最大的「能耐」了!我們還能怎樣呢?我們豈配做「殺頭生意」麼? 因此我說,在環境的「極限」下,我們少做一分懦夫,我們就該多充一分勇士;能表白一下真我,就少戴一次假面。如果我們能高飛,我們希望飛得像只多謀的九頭鳥;如果我們與覆巢同下,我們希望不是一個太狼狽的壞蛋;如果我們在釜底,我們希望不做俎肉,而是一條活生生的遊魂! 本著這點可憐的持身觀點,我忍不住罵你們兩位不脫「鄉願」之氣,你們在血氣方剛之年就垂垂「穩健」起來了,就帶著老成持重的口吻主張「多少融合一些」(老馬)和「何必曰『絕』」(老景)了!你們也居然澆我涼水、扯我後腿了! 路是那麼長,我們隨時會倒下,死就死了,又何必「正首丘」呢?青山多得很,到處都可埋我們這副不算重的骨頭,在重歸塵土的刹那,願我們都能刻上幾行帶有彩色的里程碑! 這種指向,證之我和好朋友們日後的殊途而不同歸,可看出我蓄謀之早、獨進之勇,都伏機在我軍中受苦之時。我的肉體,雖奔波於日曬雨淋凡夫俗子,但我的精神卻獨與天地往來,神馳他方,沒有人知道我這樣肉體與精神交錯地生活著,可是我顯然日復一日這樣生活著。幾乎所有的預備軍官都在鬼混、「數饅頭」、數退伍的日子,可是我卻這樣充實的利用肉體訓練的機會加工給我精神訓練,我真的自豪呢! 在十六周的「師教練」以後,我又走回高雄縣仁武鄉。十月八日記: 二點五十分起床,四時後戴月出發,未幾即渾身是汗。過新化天始亮,午在阿蓮郊外竹林下吃油餅。睡不著、熱、蚊蟻三要命。 五時出發,抵岡山天黑,抵橋頭時已累得不堪,昏倦欲眠,或唱或背詩或敲打鼓勵阿兵哥們,最後掙扎抵楠梓,很餓很渴。菊生送蛋一枚,邊際效用甚大。赴仁武途中月再出——再度見月,十時後抵達,本日行百餘裡。 十月二十四日起被派參加「三民主義講習班」,聽八股、考八股後,又被派去參加演講比賽。十一月三日,我寫信給王尚義、馬宏祥、陳彥增報告趣聞如下: 「三民主義講習班」被抓公差,參加講演比賽,本人先諷第一營營長不誠實(此人常打一預官朋友官腔,故乘機諷之),繼說師長對「班訓」解釋之錯誤,然後軍中樂園、打炮、女人大腿、anti論、高跟鞋等全部出籠,眾大哄堂,我的營長笑得抬不起頭,眾大笑後繼大駭異,蓋彼等當兵以來從未見如此莊嚴場合竟有如此狂人也。事後中隊長(即第一營營長)以「頭髮蓬亂,儀容不整,沒禮貌」反擊我,並囑」勿放肆」。我演說時另一組回頭聽者有之;罵我神經病者亦有之;譽我者亦多,而我態度之自然,則任何與賽者所不能望項背也。此次最後一名當然又依步校舊例——仍舊由本人獲得。 「歷史人物評介」比賽又把我推出來,本擬講武曌或玉環,因為已受好幾個笑臉警告,謂在那種神聖場合安可再及于女人?於是我被硬指定講關公,在十三四分鐘的演說裡;在副師長瞪眼睛裡;在四五百軍官大笑歡呼嗟歎聲裡;在十幾次掌聲打斷的情況裡,我以嚴肅的臉孔;以台大歷史系的金牌子;以嬉笑諷刺的口吻,輕而易舉的拆穿了關老爺那張偶像的臉,順便拆穿了花木蘭、包龍圖、鄭成功等人的真面目,下臺後副師長趕忙上去一再強調關公是民族英雄,忠肝義膽,阿兵哥們則人人以一種驚奇而忍俊不禁的鬼臉看我,一一位預官說:「我們很久沒聽你講演了,你又來了!」另一位說: 「你的演說使三民主義講習班光芒萬丈!使預官班光芒萬丈!」有的說:「你把關公根本否定了,在你嘴裡,關公一個錢都不值了!」一位少校說:「李敖啊!你真有一套,你的歷史背得真有一套!」有的歎我遊戲人間;有的欲挽我長談,與我為友,指導員說:「為了討好聽眾,你的效果達到了;為了爭取第一,你就失敗了。我們內心佩服你,可是場合不同,所以你得了最末一名!」頗有人為我得倒數第一不平者,哀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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