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李敖快意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3.大寒紀(3)


  八、第四室同房法律系司法組第一屆的王建人,此公非常制度化,一切都有板有眼。最有趣的,是他時常自己批自己的「公文」。在他案頭日曆上,常常出現這樣的自問自答:

  「某月某日,有某某某講演。決定:不去。」「某月某日,有某某社郊遊。決定:去。」看到他這樣自己批自己的「公文」,我打趣他,我說你何必這樣子脫了褲子放屁啊?他不以為件,反倒說,這是家教。我問什麼家教?他說他爸爸規定,兒子們有任何事或請求,都不可逕自面陳,一定得先寫書面報告,給爸爸批。他們家裡就這樣「公文」來「公文」去的,所以他養成習慣,也就自己過癮了。我問他你爸爸過去在大陸是否做大官?他說是呀,可惜到了臺灣,吃不開了,只做個立法委員。我說原來如此!「王爸爸」叫王述先,真是妙人!他自官場上退下來,可是官癮未退,沒了衙門,以家做衙門;沒了屬下、以兒子做屬下,於是從繳學費、繳電費、繳水費、到買電影票、買衛生紙、買花生米,都無一不可大批特批一陣,以過於痛。國民黨淪落到臺灣做政治窮措大,但還是「孔乙己」派的,「王爸爸」只是其中小焉者也。「王爸爸」的積習難改,不是他個人的事,這種「報告狂」,其實師承有自,來自蔣介石。國民黨出版的《蔣總統與中華民族同壽》一書,是一部馬屁大全。其中最全的,是張群的一篇《我們對於總統言行的體認》。這篇文章集合了「總統府」的大小文學恃從之臣們的馬屁,每人拍一段。在第八節「總統之嚴肅家風」項下,有蔣孝傑署名的一段:「總統在家中,不論對人對事,都非常認真嚴肅,大公無私,即如蔣部長經國、蔣校長緯國欲晉見時,亦必須先行報告,獲得允許,方可進去。」可見「報告狂」之祖,乃「王爸爸」的主子蔣介石也。

  九、歷史系高我一班的馬宏祥,我們叫他「老馬」,他是我好朋友。有一天陳彥增和我,同他在學校前面打彈子,他把我們打敗。我們先走了,時己深夜,我們藏在校鐘下的矮叢裡,決心在老馬歸途,嚇他一下。不久老馬低吟而回。陳彥增和我,雙雙以外衣蒙頭,邊跳邊叫而出。老馬大叫一聲:

  「是鬼啊!」這時我們己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十、大二時候,我選了姚從吾老師的「遼金元史」。此公挺著一個大肚皮,講課時最喜歡用手去揉搓,滿頭白髮,造型厚實樸拙,他一大把年紀,卻對我們滿口自稱「兄弟」。第一堂課下來,班上女生眾口紛紛,笑謂他怎麼跟我們稱兄道弟呀?他那麼老,被他稱「兄弟」,多倒楣呀!

  十一、姚從吾老師有滿口亂牙,我從沒見過一個人有那樣亂的牙。他的牙,每顆都很大,並且N多,我始終懷疑他不是「重瞳」而是「重牙」,牙齒比一般人要多。當然我這樣說,毫無根據,但從亞里斯多德把他老婆的牙齒數目搞錯一點上看,這種牙多之感,可見也不椎我獨有也!

  十二、姚從吾老師長得一副中原者農相,這副相其實救了他。他在河南大學校長任上,共產黨打開封,他在亂軍之中,能夠逃出,吉人農夫相之故也!吳相湘老師在《姚從吾師盡瘁史學》中回憶,說姚老師當時「化裝為一老農」得以逃出,我看了,一直暗笑。——姚者造型原裝即一老農,又何須化裝啊!

  十三:姚從吾老師學名姚士鼇,從德國留學回來,做北京大學歷史系主任。他雖喝過洋墨水,但是出身河南襄城,人還是土土的。學生們乃把「姚士鼇」戲呼為「姚土鼈」,深為他所忌,乃用姚從吾之名代之。有一次同我兩人照相,洗好後,我送他一張,背面題「士鼇老師惠存」等字樣。後來一個偶然機會,又看到這張照片,背後「士鼇」兩字已被他偷偷塗去,自改為「從吾」矣!

  十四、姚從吾老師待子甚嚴,他的兒子姚大湘,在台大地質繫念書,在校園遠遠的看到老子走來,必繞道而過。四十年後,我在東吳大學教書時,姚大湘還來聽過兩堂課,送我一本《姚從吾先生紀念集》,深情可感。

  十五、方豪老師教我「宋史」,他是神父,我們偷叫他「洋和尚」:他告訴我,他學做神父,可管得嚴,教會不准他們念英文,他的英文是偷偷在廁所裡學的。我說:「你們神父在廁所裡學的東西可大多了!」

  十六、美同賓州愛丁堡大學李紹崑教授寫了一封信給我,並附寄他的《哲學·心理·教育》一書。書中有「悼方豪神父」一一文,提到讀了我的「方神父的驚人秘密」後,「感慨殊多」。乃「匆草此文,非但痛吊老友,亦所以為我們本家『續貂』也」。李教授「續貂」文中透露,顯然方豪雖為神父,但是家有「表妹」和「外甥」同居,不無蹊蹺。其實,從天主教歷史來看,這一蹊蹺,又有何難解?英文中有nephew一字,梁實秋《遠東英漢大辭典》解做「侄兒;外甥」。這是不夠的。

  《韋氏字典》對這字有另一解釋是an illegitimate son of an ecclesiastic,中文意思,正是「神職中人的私生子」。可見神父家有「表妹」與「外甥」,實在由來己久,且有英文專字彰其德,神父固多兼任表哥、舅舅耳,李教授何必大驚小怪哉!

  十六、外文系洋神父傅良圃(FredericJosephFoleyS.J)教授,人呼以FatherFoley,大禿頭,為人風趣。有一次在台大草坪上聊天,他指著他生殖器做鬼臉,說:「useless」

  (沒用了的)。蓋神父理論上不能用於女人,只能用於小便也。

  十八、在北京念初一時,買了一本李玄伯的《中國古代社會新研》,喜歡該書見解奇特,不料七年以後,我竟上了這書作者的課。李玄伯即李宗侗,這位老師,待人彬彬有禮,他有自備三輪車,在路上碰到我,一定請我上車,送我一程。我後來在文星,還為他出過書。

  十九、教西洋史的劉崇鋐老師是系主任,為人甚笨,上課時講得頭緒混亂,但這種混亂,還是頭天晚上開夜車準備的。我出售家藏影印百袖宋本《資治通鑒》時,他用毛筆寫信給我,者輩風範,展現無遺。

  二十、夏德儀老師教「中國通史」,冬天一襲長袍,但夏天不穿。他看到我夏天還穿,對我說:「你比我還頑固。」此老高夀,移民美國後,還誇李敖文章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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