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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大寒紀(2)


  我在一九五五年六月二十七日自動辦理退學,那時法律專修科已確定改制司法組,但我毅然決定離開了,後來談到台大法律系司法組,發現我的輩份甚高。「名流」中,司法組一九五六年次有蘇秋鎮、紀鎮南、胡述兆:一九五七年次有李敖、陸嘯劊;一九五八年次有呂傳勝、許家深;一九五九年次有朱石炎、翁嶽生;一九六0年次有張麟征、張德銘;一九六一年次有施性忠、林奇福、古登美等。

  在法律專修科那年的四月二十五日,正好是我二十歲生日,生日後兩天,爸爸死了。我因反對傳統「把活人弄成死人,把死人弄成鬼」式的喪禮,力持喪禮改革。台中一中我敬重的國文老師鄢曾蔭先生婉為勸我說:「李敖你讀書明理,按古禮,不能這樣幹吧?」我說:「按古禮,按《易經》是『喪期無數』;按《墨子》是我母親要殉葬;按《禮記》是我父親不能火葬……今天我要真行古禮,更不得了了。」他見我學識淵博,我的禮比他還古,為之語塞。爸爸死後,有一位老先生特別奔走,料理後事,他就是人稱「沈二爺」的沈銘三先生。沈二爺因為輩份是外祖父級的,我們稱他「二大老爺」。他是典型的中國正派仕紳,愛護朋友,對朋友的忠心可靠,給我極深刻的印象。他跟爸爸的交情極深,他生在一八八七年(民國前二十四年,我則是民國二十四年,正好前後各二十四年),比爸爸年紀大,他對國民黨來了以前的政治社會,有著微妙的眷戀。他不相信國民黨,認為國民黨自私、沒原則、不可靠。當跟他同歲的國民黨蔣介石弄出了簽了《中蘇友好條約》、讓外蒙古獨立的消息傳來時候,他氣憤地對爸爸說:「璣衡,你看,國民黨在賣國!」後來局勢逆轉,國民黨收繳全國黃金以發行金圓券時候,他基於對國民黨的不相信,堅決不肯拿出黃金來兌換,他說他寧肯被查出來,黃金沒收、人槍斃,他也不要給國民黨來騙。沈二爺的不相信是正確的,金圓券很快就崩潰了,他保住了他的黃金,憑這些黃金,他有了逃難的本錢,最後逃到臺灣來。爸爸死的時候,沈二爺在大熱天裡,四處奔走籌募「李鼎彝先生子女教育基金」,有恩於我,使我們能夠完成學業,他因為是前安東省主席高惜冰的親戚,得在彰化紗廠做個看門的小職員,八七水災時盡忠職守,在水淹及桌的桌子上站了一天一夜。他得享大年,九十六歲才死。沈二爺沒受過什麼新式教育,愛看的只是一部書——明朝呂坤(新吾)的《呻吟語》。《呻吟語》是中國正人君子的教科書,在沈二爺身上,我看到了正人君子的一個典範。沈二爺使我對朋友之道,變得甚為古典,我變得喜歡交夠朋友的朋友,這些朋友,都是舊式的。我對工業社會裡的朋友之道一概不欣賞,我覺得那種友情現實、速成、而易消,因此我的朋友不多,我很挑剔。但成為我的朋友的,我就忠心耿耿,他們對我,也是一樣。,不過隨著各人際遇不同,也有的老朋友過分偏離,當然也就漸行漸遠了。因此我才有一句名言:「新朋友,不交;老朋友,遇缺不補。」我對老朋友的限制名額式的珍重,由此可見。

  我是一九五五年二十歲進台大歷史系一年級的。頭一年誤人法律專修科,原因是聯考時總成績被數學拉下來。所以這一年重考,必須加強數學分數。幸虧我台中一中的老同學胡家倫指導有方,他為我惡補一陣,結果數學考了(不如說背出了)五十九分,不但考上歷史系,並且名列前茅。由於對中學教育和法律專修科的不滿,考取歷史系可謂一償宿願。

  進台大文學院的拱門,呼吸著遠比中學自由的空氣,我一度感到滿足。可是,很快地,大學的生活使我深刻瞭解所謂高等教育的一面,它令人失望的程度比中等教育猶有過之,尤其是我身歷其境的文法學院,其荒謬、迂腐已經到了不成樣子的地步,六七個大學外文系的大一英文的教師甚至搞不清文學家薩羅揚(William Saroyan)是誰;而法律系的一些師生,卻連大法官布萊克(Hugo LaFayette Black)都不知道!

  我在學院裡生活,可是卻對學院的空氣感到十分不滿,大學教育帶給人們的不該是讀死書、死讀書、甚至讀書死,它應該真正培養出一些智慧的才具,培養出一些有骨頭、有判斷力、有廣博知識、同時又有影響力的知識份子。但是,事實上,大學教育在這方面可說是失敗的,大學生很少能獨立思考、獨立判斷、特立獨行。他們只會抄抄筆記,背背講義,然後走進教堂或舞會,在教堂裡,他們用膝蓋;在舞會裡,他們用腳跟,他們的神經系統已經下降,他們不會用腦筋!

  大體說來,台大文學院四年,雖然不無閱歷、不無師承、不無交遊,但基本上、內心裡,我是孤寂的、自負的。一方面我深感沒有可被我取法的「大宗師」,一方面我又深感沒有可與我並駕的「振奇人」,所以基本上,在心境上,我是一個獨行者。雖然如此,我也抱著「暫與俗人偕」的態度,與人和光同塵,偶有鴻爪可記,也頗發噱:

  一、我重考改入台大文學院後,因抽籤住校未中,又沒錢在外祖房,只好在溫州街七十三號台大第一宿舍與陸嘯釗同擠一張床,雖然有時鬥嘴氣得不講話,但在不講話中,陸嘯釗還是送水果給老朋友吃。陸嘯釗與我交情長達四十四年,深知我為人。一九九一年十月二日他對陳良矩說:「李敖為人,絕不先向你開槍。但你先向他開槍,他就用機關槍打死你。打死以後,還要補上一陣槍。」真知我之言也。

  二、後來我分到第七宿舍,與張京育同房。張京育人還可以,但其貌不揚,像個拉三輪車的,並且愈老愈像。四十年後,他和他太太俞雨梯請我和汪榮祖、陸善儀、劉顯叔、陳烈在台大校友會館吃了一頓飯,飯難吃無比,陳烈吃的牛排且未化冰,我們都不能吃完,但他卻津津有味,全部吃光,原來他的好胃口也是三輪車夫式的!

  三、台大校本部送報生,原由台靜農的兒子擔任,後來轉給莊因,莊因轉給我,我轉給陳彥增、孫英善,陳彥增、孫英善轉給張丕隆他們。有一天我看到報販子在送報,乃間張丕隆怎麼回事?張丕隆說:「你們真笨,一個個大清早起自己送報!我們卻把權利轉包給報販子了,每月抽頭,鬼才自己送報呢!我們不做勞工,做資本家啦!」

  四、機械系高材生盧保,為人溫和、用功而節儉。開學時從南部北上,他母親給他十個鹹蛋,他慢慢吃,吃了一學期,放假回家,還帶回去半個。

  五、在台大,住第一宿舍第四室最久。同房間先後有翁松燃、陳彥增、莊因、王建人、陳良柒、孫英善、陳鼓應、陳又亮、李耀祖等人。陳又亮年紀最小,慧黠可愛。有一次我跟李耀祖衝突,扭成一團,陳又亮沖過來勸架不成,突然大叫:「你們踢到我睾丸了!我疝氣病給踢出來了!」說著就握著小雞鬼哭狼號起來,大家一時驚愕,武鬥自停。這時陳又亮破涕為笑,原來是假借卵子來退敵的。

  六、陳又亮後來在美國得博士、做教授。二十多年後回臺灣看我,說:「我一看到過去的老情人,就對她們丈夫感謝萬分。一一所有老幫子都歸他們,所有新技嫩葉都歸我,焉能不感謝、焉能不感謝!」

  七、陳又亮的女朋友,多看來既老且大,像他媽媽。結果滿校園是情人,滿校園是媽。二十多年後我再見他,舊話重提,我笑他有「戀母情結」,他說:「對,一邊叫床,一邊叫媽。」我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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