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李敖快意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 |
3.大寒紀(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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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慘綠,四境深藍 我行方踽,一片大寒 一九五四年我十九歲,以高中二年級肄業身份考大學,誤入台大法律專修科,就是後來的法律系司法組。入學日期,是一九五四年九月十四日。在課堂上,我極為頑皮,喜歡挑老師的錯。當時司法行政部部長林彬老師教我「刑法總則」,有一天他講到李大釗的死,講錯了,我立予糾正,他很有雅量更正。還有一位孫嘉時老師,做過建國中學校長,人很渾,又教的是「三民主義」,更是我糾正的對象,兩人甚至在課堂上吵起來。教我英文(「英美法學名著選讀」)的是曹文彥老師和桂裕老師。桂裕老師學問淵博,又高夀,四十年後我辦《求是報》時,還有信給我。最有趣的,是他的英文滿口上海腔,並且念出的重音多於應有的重音,把自由Liberty念成「瘌屄利台」,我聽了大笑,教我「中國司法組織」的是徐世賢老師,他也高夀,他一輩子做的最大好事是配合他的老師林彬創辦法律專修科,一輩子做的最大壞事是提拔了一個大酷吏大渾蛋——他的女婿李元簇是也。教我「國文」的是曲穎生(顯功)老師,燕京大學出身,寫過《韋莊年譜》,他謙虛有禮,對我的國文程度一再讚揚,日後還請我到他家吃過飯。教我「經濟學」的是王作榮老師,那時他三十二歲,初來教書,還是生手,有一次畫曲線圖「巷」住了,竟畫不出來」。他是很有才華、也很有啟發力的。表情雖然嚴肅得像張撲克,但也會突然笑一下。我有次劈頭大聲將他一軍:「三民主義到底有沒有缺點啊?」他應聲脫口而出:「當然有啊!」 我追問:「缺點在哪裡啊?」他厲聲回答:「我不敢講啊!」然後突然笑一下,全班為之哄堂。我離台大法學院後三十四年,幾次看到他早起獨自快步十大馬路上,風雨無阻。有一天在敦化南路和平東路口兩人對面碰到,我問他還記得他有個學生叫「李敖」嗎?他說,人家說李敖是他學生,沒想到今天有緣重逢。後來石齊平約我們見面,自此偶相過從、吃飯聊天,我義助章孝慈舉辦拍賣預展那天,他還親臨送花捧場。他跟高新武他們打筆仗的時候,我還參戰衛護過他。一九八九年四月四日,他有信給我: 敖之兄: 近因散步路線縮短至居住附近地區,難有把晤機會,甚覺悵然,承贈大著及在世界論壇報所發表之專欄,雄風依舊,文采燦然,仍有大才小用之歎也。承支持,順致謝意。榮實無意與人爭一日之短長,陸嘯釗兄請代致意。榮近出版財經文存一本,錯字大多,現正在改正再版中,俟出書,當奉上二位各一本,以求惠正也,即頌 著祺 弟 王作榮 拜 七八、四、四 可以看出他在禮數上的周到,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十九日,他還特別下帖子,在天廚餐廳請了一桌酒席,有石齊平、傅棟成等多人,延我坐上座,因為我是他最老資格的學生。歸來我有日記如下: 王作榮請於天廚。 王作榮對我說:「當年以為人老了那樣我一定不那樣。結果今天就是那樣。」 我說王老師應為支持李登輝「贖罪」。大家大笑。 石齊平說李敖說坐牢的時間上帝不算。王說:「上帝不算?有這種好事我也去坐牢。」 很不幸的,後來為了他支持李登輝,寫了許多馬屁文章,犯了我怒也犯了眾怒。最後一次,我們在湖北一家春吃飯,我當面指著他說:「老師啊,請你搞清楚,現在恨你的人比恨我的還多。」此後為了我公然陸續舉證指責他不該支持李登輝,兩人關係疏遠了。不過在他胃癌開刀時,我還是到醫院看他,留名片而去。他出院後,對我敬而遠之,禮數也不見了、信也不寫了、飯也不吃了。師生之誼,竟為一個雜碎李登輝而絕。王作榮老師當年介紹李登輝入國民黨,他們關係甚深,他告訴我一個秘密:人家說李登輝曾以《出埃及記》中摩西自比,這不是真的,因為李登輝曾告訴他:摩西其實是蔣氏父子,他們「出中國記」,來到臺灣。王作榮問你不是摩西你是什麼?李登輝神秘一笑,答的竟是:「我是那和華(上帝)!」 一九九八年七月六日《商業週刊》有專文報導《李敖談王作榮——王作榮晚節要保就得大義滅友》,其中有幾段說: 四十年前,曾經是王作榮學生的李敖對他的老師做了一番深入的剖析,他強調:「王作榮應該為過去支持理登輝而贖罪,以自己下臺巡李登輝下臺!」…… 雖然李登輝與王作榮淵源深厚,但是李敖卻以王安石的詩勉勵自己的老師:「公自平生懷直氣,誰能晚節負初心。」政壇也曾流傳一則笑話,保險公司對王作榮有三不保:「滅災不保、人禍不保、晚節不保」。 為了晚節,李敖說:「起來吧!王作榮,現在的你不是真正的王作榮,王作榮有王作榮的幹法。」他以一個歷史上的例子說,十二世紀時有一位英國主教名叫貝凱特,他勺國王年輕時代是酒肉朋友,也曾當過儲君的家庭老師,後來國王登基,將貝凱特納為心腹,並封為坎特伯利大主教,等於是一言九鼎的宗教頭子,但是為了維護主教的權力,競與國王鬧翻了,國王乾脆派人殺了他,不料卻引起公憤,最後只好罰殺貝凱特的武士在他的墳前看墳,以平息眾怒。李敖認為,王作榮應該要有貝凱特的骨氣,為了臺灣,請彈劾李登輝下臺…… 李敖要求王作榮要「大義滅友」、「敢打老虎」,成為臺灣第一位彈劾總統的監察院長,以留名青史,效法凱撒被刺時,他最要好的朋友、刺下最後一劍的布魯達斯所言:「不是我愛凱撒少,而是我愛羅馬多。」 王作榮桃李滿天下,可是他曾對家人說:「李敖是我眼中惟一的天才。」…… 整體而言,李敖認為王作榮「炮轟」李登輝有四大原因,首先是王作榮自己老了,再加上健康不佳,想在最後留名青史;其次是知識份子的良知在發酵,使王作榮一直處於天人交戰中,深恐一世莫名毀於旦夕;再則是湖北人的鳳派性格發酵;最後則是外省人給他的莫大壓力…… 「有知識份子的風骨,但也有湖北人滑頭的性格」,這是李敖對王作榮性格的定論。在心態上,李敖以過去對老師的尊敬,仍不忘期盼王作榮:「要以高風亮節,給李登輝難看!」 絕不可能「又要做好官,又要做好人!」 這是我對身為監察院長的王作榮老師的最後諍言。回想四十四年前的師生因緣,恍然如昨。被改寫的亞里斯多德(Aristo——tle)名言有道是:「吾愛柏拉圖甚于餘物,吾愛真理甚于吾師。」西哲風範與決絕,惟我有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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