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李敖快意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 |
1.陸根紀(9)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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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位醫生對庚辰說:「你爸爸死不了,你媽媽我們不知道!」半死不活的兩個老人沒人肯收,庚辰又拖著板車載著父母回家。然而大門緊閉,鄰居宣佈說老姨夫婦在家裡尋死覓活的,因而不許他們進院子回家!當時天上正下著雨,為了避雨,庚辰拖板車進一條小胡同,胡同的石子路將老姨父搖晃醒了,間明處境之後,老姨父問兒子:「你媽死了沒有?」庚辰回答沒有。老姨父說:「不能讓她活,她受不了!」怎麼辦呢,老姨父提出惟有的手段說要將老姨掐死。開始庚辰準備動手,但為了保護兒子不做「殺人犯」,老姨父說他自己動手。 他已是個老人,頭又撞傷剛從昏厥中醒來,腹內又空空,哪裡來的力氣掐人致死,他卡住老姨喉嚨的手軟弱無力,心也一定在流血。老姨的肚子作響,人在迷茫中還發出模模糊糊的掙扎聲,最後總算變成一股冤魂死去。 人死了當然送火葬場,但火葬場對突如其來的屍體來不及處理,不肯馬上收。又是庚辰的單位出面,總算說服了火葬場,沒有讓老姨橫死郊外。但規定凡屬「自殺」的人,一律不准許收骨灰。老姨就這樣不留痕跡地離開了人世。 老姨死後,又輪到老姨父: 還剩下老姨父有家不許回,怎麼辦?庚辰的單位通情達理,允許老姨父睡在門洞裡,當然這不是長久之計。沒過多久為老姨父找條「出路」,以「逃亡地主」的身份遣送回東北雙城具,去接受貧下中農的批鬥。雙城縣的農民並不知道老姨父這個「階級敵人」,也弄不清他有什麼血債,反正放在地主堆裡監督勞動就是了。老姨父年老,從來沒幹過地裡活兒,無法在農村靠勞動養活自己,更不用說還要常常挨批鬥。天氣漸冷他無法防饑防寒,於是求救于景生二哥。二哥得到隊部的允許,止準備寄衣物和錢給老姨父,想讓他起碼能維持生命,但太遲了,東西還沒寄就收到電報說老姨父上吊身亡。 事後景生和庚辰相互責怪,一個說是槍彈惹的禍,另一個說是在單位太招搖才惹紅衛兵掃四舊。其實慘死的人不勝枚舉,相互責怪有什麼用?更何況最該責備的並非這兩兄弟! 水電部設計院始終態度明朗,說老姨本人沒有任何問題,是該單位的退休職員,並為她平了反。反正人已死了,平反總比不平反好。至於老姨父是不是屬於「罪有應得,死有餘爭」,我就不清楚了。 清朝顧貞觀寫《金縷曲》詞給流放東北的吳兆騫,中有名句是:「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意思是說,天涯海角之內,骨肉之親,能夠活著的、健在的、在一起的,又有幾家呢、人世亂離不可避免,連毛主席都太太、妹妹、弟弟被槍斃,長子毛岸英在抗美援朝時被美軍炸死;次子毛岸青也瘋了。革命者的革命下場,第一家庭都淒慘如此,「依然骨肉」,都不能夠。依此類推,幾十年來的中國家庭,能免於毫髮無傷者又幾希?反革命者如老姨父,自然更在劫難逃,悲慘的是,他淪落到要掐死親人以救親人,如此反革命下場,亦屬奇聞。比起他們的遭遇來,我們其他家人的苦難,像六叔一輩子做「三關人物」(被日本人關、又被國民黨關、又被共產黨關),我半輩子做「二進宮」人物(兩次坐牢)等等,簡直都算不得什麼了。 在人世亂離中,有的死於敵人之手,有的死于親人之手,有的死于同志之手。二姊不但寫出自家的苦難,也寫出他家的苦難。她寫她的老師陳璉,就是死于同志之手的例子: 我們讀高中的時候有過兩次學潮。爸爸常對我們說:「當學生的責任就是好好念書,什麼黨呀團的都是窮學生于的!」 不談爸爸的觀點是否正確,我們總是會受到影響,從來不參加遊行。「反饑餓,反內戰」的遊行那天,我就回家了。另一次是清早到學校就聽說教語文的田先生和教歷史的陳璉先生被捕了,學生組織罷課,我立即參加,因為我喜歡陳璉先生,抓那麼好的老師太不公平…… 解放後一次全校聯歡會在風雨操場舉行,這種不在大禮堂舉行的全校聚會,表面看似乎不那麼正式。但陳璉先生突然穿著解放軍的灰色棉軍裝出現在臺上,引起全場沸騰般地歡迎!陳先生的樣子依舊羞答答,與軍裝那麼不協調。顯然那套軍裝對嬌小的她是太大了點,她舉手敬軍禮又那麼不習慣不自然,但是台下長久持續的歡呼聲和掌聲,說明她多受同學的歡迎和敬愛!陳先生用平靜的微笑等待台下能聽她講述自己被捕後的經歷。 與陳璉先生一同被捕的還有她的丈夫。因為她是陳佈雷的女兒,專門打電話到南京請示陳佈雷:「他的女兒有叛逆行為怎麼辦?」陳佈雷回答:「依法查辦!」就因為這句話不是求情,才更不敢動她,將她押送到南京開始在家被軟禁。她只有從國民黨的報紙上,推測局勢的實際變化情況,也意識到國民黨在南京撐不下去了。陳璉說自己始終沒屈服過,並對陳佈雷宣佈:「你走你國民黨的路,我走我共產黨的路!」最後國民黨往臺灣撤退的時候陳佈雷自殺,陳璉重獲自由參加了解放軍。 陳璉的丈夫解放後曾在報社工作,反右的時候被劃為右派。陳璉在華東局工作很多年,「文革」期間跳樓自殺身亡。 可歎陳璉先生本以為自己與父親走的是「幽明異路」,想不到最終竟然是父女「殊途同歸」! 不管怎麼反諷,還有陳佈雷、陳璉永不明白的外一章:陳佈雷的孫子、陳璉的侄子陳師孟,幾十年後,卻在臺灣小島上數典忘祖夜郎自大的做了台獨黨的臺北市副市長!這個投機分子早被我寫文章痛斥過、他的祖父與姑姑的故事也早被我寫文章評論過,二姊絕沒想到我們李家與他們陳家竟有這麼多的前緣與後話。這就是二姊回憶的可貴處,她行雲流水的寫別的,但總被我峰迴路轉的變成李敖回憶的相關章節。其實,成功的回憶錄絕不光寫自己,還要能襯出自己所處的舊家與時代,二姊幫我襯出了這些,並且填補了我早年的失憶。 如今我敢寫這本書,早年部分,正因有二姊為我打底,我才得以順利完槁。——二姊萬歲! 我從北京轉天津到上海時,已是一九四八年歲暮。我在上海念初一上,學校當時叫緝規中學,今已改名市東中學,老友陳平景、陳兆基都代我舊地重遊過、拍照過。緝規是聶緝規,他是曾國藩女兒曾紀芬的丈夫,曾國藩兒子曾紀澤在日記中罵他「紈挎習氣太重,除應酬外,乃無一長」,吳沃堯《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九十回也如此罵他,不過左宗棠卻提拔他,最後自江蘇巡撫做到浙江巡撫。我對緝規中學感情最淡。一來前後只三個月;二來上海是個市儈氣極重的地方,給我印象不佳。但有一個例外,就是書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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