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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陸根紀(5)


  離開內務部街三十四年後,二姊舊地重遊了一次,她留下動人的描述:

  一九八一年四妹第一次回北京的時候,我們曾懷著無限滋味在心頭重回內務部街甲四十四號。還是那兩扇套著一個小門的大紅門,只是已經嚴重褪色,估計從來沒有再漆過。門牌號已換成新的,可仍然看得到舊門牌甲囚十四號的痕跡。

  因為住戶不止一家,一扇小門開著,我們也就徑直撞入。每走一步都那麼親切熟悉,但又那麼生疏遙遠。好像處處都比記憶中陳舊而且縮小了許多。大門洞的西南角地上那塊鐵板還在,下麵應當蓋的是水錶。我們小時候經常在鐵板上一義」丫子兒。我不知道這個字怎麼寫法,連個聲音相同的字也找不到。我們幾個妹妹都喜歡玩兒,而且玩得很棒。而李敖是小子,只會彈球兒。因為玻璃球兒在那塊鐵皮上彈跳得特別高,我們經常在上面降擦,鐵板總是光溜溜十分乾淨。

  而幾十年後重新看到的鐵板上,生滿了鐵銹。我們走到正房門口,自我介紹曾是三四十年前的者住戶,有根有據他講客廳裡那堵木板隔牆是我們住的時候修過的;裡面小間的地板可以掀開,可以下到地下室;對於我們的深知底細,能慧眼看穿密層結構,使主人驚疑之余,無法抗拒地接待了我們。據介紹當時已住了七戶人家。就連原來的飯廳、浴室都被東砌一塊、西擋一塊地分割成各家的廚房,更顯得地方變窄小了。

  院子的利用率也特別高,南家占塊地盤堆點什麼,北家搭個小篷放點什麼,幾乎沒留多少空地。有的人家亂糟糟的連被子都不疊起來。惟有爺爺住的一間顯得格外整潔。那位住戶年紀稍長,也是最老的住戶,據他講那所房子由原來的房東沈三爺賣給緒大太。緒太太是德國人,在緒先生早年德國留學的時候得了博士學位,並帶位洋太大回國。緒太太也是外祖母的麻將牌友,幾乎每次玩兒都輸錢。本來嘛,德國女人認識東西南北風就不容易了,還想贏精明的外祖母?那位老住戶搬進甲四十四號的時候,房東還是緒太太。後來緒先生到了臺灣,緒太太賣掉房子,以外國人的身份來臺灣找緒先生。那位老先生將爺爺的小院兒整理得舒適乾淨,主人種了很多花卉。四妹馬上聯想到:「在那位老先生刨土種花兒的時候,會不會挖到爺爺的灌腸用具?」

  天旋地轉多年後,媽媽在陳平景陪同下,也重返北京,一個人回到內務部街老宅。過去是一家十口離開,現在是一人舊地重遊,卻住進近十戶人家,睹物思情,為之淚下。二姊說得對,內務部街老宅「充滿了我一生最美好的回憶」,不單是二姊,每一個離開它的人,都會如此。我從二姊的回憶裡,無異故國神遊、舊宅重歸,但以我的睿智,我真的不認為我此生會再做二姊四姊乃至媽媽她們做的事。——「重溫舊夢就是破壞舊夢」,這是我的名言,我當然深信不疑。一九九八年正是我離開北京足足五十年之日,我懷疑我會再舊夢重溫。我的一個朋友,在一別半世紀後重返浙江,電約五十年前的青梅竹馬老情人在當年相聚的青青河畔一晤,他先到達,遠遠地看到一龍鍾老婦,滿面風霜。才幹而來,不是別人,來的正是秋水伊人也!這位朋友回來占訴我,他當時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拔腳想逃!我笑說:「你真自找苦吃,;舊夢是那麼好重溫的!看來羅曼蒂克,其實胃口倒光,尤其是老情人,只宜來生再見,切忌白頭重逢啊。」——山水舊宅雖然比老情人禁得住折騰,但畢竟不看也罷,有道是「近鄉情怯」,怯心一起,就是提醒你不近為宜。我如今在臺灣一住五十年,五十年問,一天也沒離開,原因之一,就是智足以知怯。「故國夢重歸」

  比真重歸好得多,故鄉重返、故人再見,夢中的也比玩真的好得多,此中至理,惜多情如二姊四姊乃至媽媽者不知也!

  前面夾敘夾議二姊的回憶,大都是寫吾家舊事——一般的舊事,二姊還有專寫我個人的部分,自然更值得敘議,以為光寵。其中最驚心動魄的是我小時候,不但有同女傭人一起偷竊的共犯記錄,並且還有同爸媽二姊大妹一同被抓到日本憲兵隊的被捕記錄。看二姊回憶:

  一九口一年爸爸開始任太原禁煙局局長。正式任命前有一天晚上,我已躺在床上準備睡覺,媽媽坐在火爐邊烤火,爸爸在地上踱來踱去地對媽媽提起要去山西的事,還提到北京總局局長是劉六爺。一邊說一邊指指我,暗示媽媽別讓我知道。我不懂為何如此神秘。真正防範的也絕對不是我,只是怕我洩漏出去。我裝睡著了,但事後也確實沒敢說出去,直到爸爸去上任。正因為爸爸的神秘引起我的好奇,這件事我倒記住了。日本帝國主義統治下的禁煙局據說和販賣毒品有勾結,又聽說爸爸實際上是為國民黨從事地下抗日工作。我不確切,也談不出所以然來,只能單純回憶我所記得和理解的事實。十分肯定一件事:抗戰勝利後,有一天爸爸媽媽在古書裡尋找一張證明,說是有關爸爸參加地下工作的證明。

  古書是用大小不等的木盒裝著,十分整齊地排列放在內務部街甲四十四號當中正房的走廊裡,木盒外面有各個朝代的名字。其中的書是用古書的線裝方法裝訂,紙張是雙頁疊起來的,證明就放在某雙頁的夾層裡,要對著光線逐頁尋找,我也參加尋找,因而印象很深。

  二姊所指的大小木盒裝著的古書,就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百衲本二十四史》,當時我也參加尋找過。最後找出來的是大約(一釐米見方的一塊絲布,上面用毛筆寫著密密麻麻的小字,大意是證明李季恒(璣衡)同志的抗日地下上作身份,下面由東北義勇軍領袖馬占山將軍簽發。多年以後在臺灣,在爸爸死後,垂老的前興安省政府主席吳煥章留下這樣的檔給我:

  吳主席煥章致中央調統局郭副局長紫峻原函徑啟者:查李季恒同志,字璣衡,於九一八事變後,即與煥章商定潛入哈爾濱策動抗敵工作,組織黑龍江省青年抗敵會,並利用吉大同學數十人,散在各地中學,做抗敵王作。

  二十五年春,敵人對東北知識階級大事殘殺,李同志逃來北平,初在中山中學教書,繼去南京,由煥章與吉林省黨委劉守光(劉黨委曾在哈與李同志共同工作)同忐商定,仍請車同忐在平負責工作。七七事變後,又商得煥章等同意,由李同志參加敵偽組織內,做掩護與策動各工作,繼由東北四省抗敵協會付以委員名義,負責平津區抗敵工作,招致東北青年至後方求學,並掩護敵後工作人員活動,與後方工作人員在平眷屬贍護等。李同志初在偽組織內充任法部科員,後以下津工作被敵人嚴密監視,而後方之經濟上補給又時感不足,李同志遂轉任太原禁煙分局長,局面即較擴大,抗敵工作自易進行,被掩護之同志亦較多(河北省工作人員尹金壽、王敬之、王馨閣等數部工作人員,均在掩護之列)。當時李同志一面完成煥章付與之工作,一面利用職務上之便利,做禁煙禁毒之宣傳工作。後敵人偵知李同志行為可疑,遂假貪污為名,舉行二百餘人之大檢舉,幸李同志事前有所聞,將抗敵工作痕跡完全毀滅,使敵人無由發現。至所誣之貪污,雖經敵人半載之詳密調查,與酷烈刑訊,竟未發現絲毫污濁之處,即當時偽華北組織亦認李同志為潔白。故此冤獄,雖經半載之久,而對偽太原禁煙分局長之職,終未派人。李同志出獄後,認為太原抗敵、工作不能進行,遂託病辭職,輾轉傳遞消息,擬去後方服務,煥章以抗戰日亟,勉使仍在華北相機做抗敵工作,李同志遂閒居北平(二年),但仍繼續推動抗敵工作,直至敵人投降時為止。煥章除將李同志十數年來抗敵工作,逐項詳報中央外,相應將李同志在華北工作概況函達,敬希查照為荷。

          此致

  中央調查統計局 副局長 郭
  前東北四省抗敵協會常務理事
  現任興安省政府主席        吳煥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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