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李敖快意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1.陸根紀(6)


  查李季恒字譏衡(學名鼎彝),本人當年任東北四省抗敵瘦小可憐,我看若是給塊頭很大的運動員抓住,一下子就能捏死。實際上最後兩個超級塊頭根本不摔跤。手上打著幡兒,費九牛二虎之力將兩腳拖到中央,手臂往上舉起就掌聲不斷。真不懂那算什麼表演!

  另一次也是看日本的什麼劇,演員臉上塗得粉白,五官都是畫出來的,不成比例,奇醜無比,唱法讓人感到不在人世間,或拖長音調無病呻吟,或拉著女人頭髮怪腔喊叫,看得我毛骨驚然。為了那次倒楣的演出我不知做過多少噩夢。

  但真正的噩夢會變成現實,發生在我初一升初二的那個暑假。

  噩夢就是爸爸的被捕:

  一九四三年暑假過去了,開學前爸爸媽媽原打算送我、敖弟和六妹回北京。我非常興奮又有機會和爸爸一同乘火車,因為爸爸知識豐富,會談古說今,會講成語故事而且講得生動有趣。順便提一句,爸爸教書時有個綽號叫「李大下巴」,指他下巴大,也指他講課有吸引力。隨身帶的小包中有許多是我愛吃的,像山西無核小葡萄、花色餅乾、葡萄乾和糖果等,我準備在臥車裡好好享受一番。但離開太原之前就好像要發生什麼事,爸爸與前來送行的下屬嚴肅地商量點什麼,但畢竟當時我只有十二歲,沒料到會有災難發生。火車離開太原後不久,就有個日本穿軍裝的人帶著幾個憲兵和翻譯與爸爸不斷交談,爸爸臉上沒有絲毫笑容,但卻非常冷靜。

  記得爸爸還問:「能否先將家眷送回北京?」看樣子是遭到拒絕。爸爸終於對媽媽說:「我們要在下一站榆次下車。」外面正下大雨,我當時以為火車要出軌才讓大家下車。沒想到在滂沱的大雨中下車的,除兩個日本憲兵外,只有我們一家人。

  我一下子長大似的明白不是好事。我們在泥濘昏暗的街道上艱難地向前走著。走在最前面的日本兵一隻手拿著個紙燈籠,另一隻牽著我的手;媽媽抱著六妹走在當中,另一個日本兵抱著敖弟走在爸爸旁邊,他們走在最後。途中爸爸對媽媽說:「我做的事自己清楚,不必擔心……」但日本兵馬上哇哩哇啦喊了幾句,意思明顯是不讓爸爸媽媽交談。因為雨大大,不久燈籠也熄滅了,忽然拉著我的日本兵沒看清掉在水溝裡。媽媽聽到落水聲驚惶地喊:「哎呀,安琪!,我回答說:

  「不是我!」只不知為什麼眼淚隨著落下來,心中無限委屈。我當時的心境也像外界一樣漆黑一片。最後總算走到榆次日本憲兵隊。爸爸被安排一個人單獨住,媽媽帶我們三個孩子睡另一間,爸爸媽媽之間相互不許交談,實際上根本見不到面。

  敖弟和六妹那個時候都小,依在媽媽身邊倒也不哭不鬧。第二天清早我走進院子裡,只不過是孩子,日本兵對我並不防範。幾個鬼子看守兵都不懂中文,爸爸媽媽對日文更是一竅不通,結果用上我這個「大翻譯」了。我學到的日文只是片語隻字,還會唱半支日文歌,逗得幾個鬼子兵贊聲不絕。爸爸看到機會喊我進他的房間,教我背誦六件事,說等有機會的時候轉告徐偉森叔叔。我也懂得事態嚴重不敢偷懶,努力默記在腦子裡。在我數次出入爸爸那間房間的時候,爸爸讓我反復背誦給他聽直到無誤。記得六件事中有一條是「局長做的事自己有底,不會有問題,更不會牽連別人」。從鬼子兵口中我不知道怎麼聽明白當天下午會離開榆次,爸爸媽媽知道這一消息都稱讚我能幹。果然那天下午我們又被解送回太原。又進了太原的日本憲兵隊,聽說隊長叫長谷川,一個翻譯對媽媽說:「太太可以帶小姐、少爺回家,沒有我們通知先不能回北京。局長有些事要留下來!」爸爸對媽媽說:「你放心回去吧,我用不了多久就能回家。」接著爸爸被帶走。堅強的媽媽眼圈紅紅的但不落淚,帶著我們三個沒成年的孩子走出日本憲兵隊,背後沒有人跟隨我們。媽媽喊來兩部洋車,但在緊要關頭敖弟和六妹都要跟媽媽,而不肯跟我坐一輛洋車。沒辦法只好四個人落在一輛車裡回到禁煙所。徐偉森叔叔以深沉而冷靜的態度,聽我背誦了爸爸的幾點囑託,並且邊聽邊點頭。事後媽媽多次誇獎我「真懂事」。接著就知道與爸爸同時被捕的還有鐘科長、信科長和于松濤秘書。以後的幾天,每天早上醒來都看見媽媽坐在床上發呆,紅腫的眼睛說明她痛苦悲傷無法安枕。不太久,媽媽被允許帶著我們三個孩子回北京。爸爸並沒有被判刑坐牢,而是囚禁在日本憲兵隊。

  半年以後。

  終於有一天雨過天晴,北京總局局長劉六爺的太太派人送來一封封住的信,上面寫著「李太太親啟」。溫茂林看到信像捧到聖旨一樣。馬上「教育」我們說:「親啟的信就是秘信,只能自己看,誰也不能拆。」媽媽當時不在家,等得人好心焦。

  劉太太也曾是爸爸的學生,最終媽媽回家謎底揭曉,信上只有幾個字:

  據聞老師不日歸京。

  寥寥幾個字使全家樂開了鍋、接著是朗盼、期盼、再期盼,總算盼到爸爸回家了。消瘦了很多很多,頭髮是被剃光後新長出來的短搓兒,面色蒼白,看上去格外讓人心酸。能從日本憲兵隊活著出來,等於通過了鬼門關死裡逃生……

  二姊提到的「男僕溫茂林」是中國民間耿直、倔憨而又忠誠人物的代表,當然也是某些方面愚昧的代表,這由我六歲時得盲腸炎開刀那一次可概其餘。二姊回憶:

  四姑嫁人後,南房的大間大部分時間空著,我們放學後自行車放在裡面。一度溫茂林住過。茂林眼中只有敖弟,不把我們放在限裡,憨直到不講理的程度。三不來兩眼瞪得老大,自以為是地指責別人或亂髮謬論。最可恨的是清早他要睡懶覺,門從裡面鎖著。我們上學怕遲到敲門的時候,從窗戶玻璃看到他有心慢騰騰地起來,將襪子正面甩了又甩,反過來再用力甩,然後像慢鏡頭一樣一點點地往腳上套,愈急得敲幾他就愈拖時間,令人哭笑不得。對小少爺李敖那可是忠心耿耿,當名醫關頌韜診斷敖弟患闌尾炎須動手術治療的時候,溫茂林向爸爸苦諫不能開刀。他說:「動刀開膛還了得?」等爸爸信任關大夫的診冶方案,同意手術切除敖弟的闌尾時,茂林蹲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比任何人都動真情。說也奇怪,聽到開刀的李敖忽然說他肚子不痛了,就連診斷闌尾炎重要手段壓痛症狀也突然消失。專家關頌韜當然不會上小小的李敖的當。手術是在南池子東華醫院進行的,症狀已轉成腹膜炎,傷口不能馬上縫合,而是每天換紗布引出膿水,李敖很堅強,任憑換藥一聲不響,受到醫生不少稱讚。有一天我睡在李敖病床邊的一個小床上陪他,熟唾了一整夜。第二天李敖抱怨說:「二姊說來陪我,可一直睡覺。」可見他痛得睡不著。我回家後溫茂林說若是他陪,他要瞪著眼看小少之一。孩子們都去買新鞋,他會挑選式樣八股價錢便宜的鞋,爸爸看了固然高興,但四妹罵他是「偽君子」,敖弟最要好的同學叫詹永傑,兩個孩子有八拜之交,敖弟屈居老二,過年的時候小兄弟倆都穿上緞子長袍黑馬褂,拜年的樣子四平八穩的,就像又回到巴金寫的「家春秋」的年代似的。與我們讀教會中學,習慣洋打扮的姊姊們,在穿戴方面顯得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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