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李敖快意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1.陸根紀(4)


  又是死人!又是棺材!後兩年內務部街甲四十四號竟變成風流雲散、風水失靈的住處。外祖母的壽材停在北房與正房之間的院子裡,除去放進去一些金銀首飾之外,棺村裡還放兩副外祖母生前喜歡並且常使用的麻將牌。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入殮,其他所有有空缺的地方都塞進去很多小包,塞得非常扎實,以便將外祖母擠住不致晃動。想必其中包的是防腐劑或乾燥劑吧?最後蓋匕棺蓋釘入木楔子,同時讓我們大聲喊:「姥姥躲釘,向東躲;姥姥躲釘,向西躲!」其實往哪裡躲啊?棺村裡擠得水泄不通,即使是位活著的小夥子也動彈不得,何況是位死去的胖老太太!

  外祖母的喪事辦得比爺爺奶奶都風光。出殯的時候用了一百二十八人抬杠。就連棺材罩都是專門訂繡的。外祖母只生三個女兒,照理該由長女生的長子李敖在靈樞前打幡兒。

  但是大爺大娘教唆敖弟別管,理由是:「你姓李,又不姓張!」

  敖弟不知該聽誰的。大姊生氣他說:「臭小子!有什麼了不起?」於是大姊為外祖母打幡兒完成出殯大禮。外祖母死于熱天,沒過幾天屍體腐爛腹水從棺材的一角微微往下滲漏,很臭很臭。因為做佛事我們都守在棺材旁邊。敖弟不知道怎麼想起來,用手蘸一點點臭水,再用舌頭舔嘗一下什麼味道!可怕可怕好噁心,難怪大姊要罵他:「臭小子!」

  外祖母的喪事辦得鋪張還不僅僅反映在出殯的陣式上。

  在廟裡做佛字的時候,還紮了很多適用於陰間的紙入、紙馬陪葬。因為外祖母實在愛打牌,居然還別出心裁紮了一個麻將桌,尺寸和真的一樣大小,上面擺著全副紙麻將。每張都活龍活現印上中發白、餅條萬,一點兒都不含糊。桌旁有三把椅子,坐著二位紙太太。第四把椅子無疑是外祖母的寶座。

  那天三嬸到廟裡參加弔唁,剛進廟門就碰見五叔,五叔一本正經地對她說:「三嫂,快點兒,三缺一」二嬸目瞪口呆,驚疑為什麼在廟裡開起牌局來了?足見五叔多麼沒大沒小沒正經?更稀奇的是外祖母有座陰宅,門牌是地府十號。陰宅的大小雖然不是按真比例,但至少活人能進進出出。陰宅實在太罕見,引人注目,招來不少人看熱鬧。甚至有一個美國人也聞風趕至,估計那個美國人是個記者,背個大相機前來採訪難得一見的場面。他拍了陰宅、紙人、麻將桌以及花花綠綠的車轎之類,並讓我們這些穿孝袍的小輩們站一大排拍照。幾天後,他帶著印好的照片如約來訪問我家,附帶送我一個節拍器。那批珍貴的照片本來在大姊手中,「文革」期間作為四舊銷毀了。

  二姊在紙上送死後,結論說:

  我用大量篇幅描述三位祖輩過世,是因為那個年代,那種荒唐事,真的絕跡了。事實上,我也只寫下梗概而已。三位老人死後都葬在盛產水蜜桃的東北義園,而且都是鄰居,解放後曾通知我們遷墳,往哪裡遷?誰有錢去遷?死人也同樣不知去向了。

  二姊清楚回憶的養生送死,也就是我依稀記得的養生送死,清楚與依稀之間,我和她同此記憶,她的行文,就是我的落筆。我們內務部街的家,自此也就發生了大變化:

  隨著外祖母去世,家裡就好像樹倒猢猻散般地逐漸散開了。倒不是因為外祖母的死起那麼大作用,而是受局勢變化的影響。開始爸爸媽媽帶著大姊和敖弟以下的弟妹們搬到西城麻狀元胡同……時間並不太久,形勢又急轉直下,國民黨節節撤遲到了南京,全家決定遷居上海。爸爸錯誤地估計了形勢,以為有長江一江之隔,退到上海也就「保險」了。……

  那年大姊剛剛考進輔仁大學醫預系,考大學在當年很不容易,大姊又是個既能自立又有主見的人,她不願放棄學業去上海。我正讀高中三年級,爸爸媽媽替我權衡輕重,認為我應當跟著大姊留在北京,等高中畢業後再會上海不遲。但作為我本人根本不想留在北京,更具體說我很依戀媽媽。雖然也知道決定的事我無能力更改,但還是抱著僥倖的心理向媽媽提了我想走的願望。媽媽非常不滿意我,她說:「你一定要走也隨便你,到上海高中畢不了業我可不管!」明顯媽媽不同意。我哭紅了眼睛口到學校,碰到教物理的孫念台先生,他注意到一向嘻嘻哈哈的我心事重重,就關心地問明情況。孫先生笑笑說:「這有什麼可傷心的,到哪裡不一樣聽炮聲啊?」

  我就這樣被留在北京。

  留在北京、留在大陸,這一留,就是四十四年!一九四九年四月,自三姊以下,我們來了臺灣,二姊寫道:

  我們與家斷了聯繫。從一九四九年年底到一九七七年年中遝無消息二十九年。「生離死別」四個字不是形容詞,而是嚴酷的事實!二十九年後見到從美國去大陸尋親的三妹,當時我正因工燒傷,死裡逃生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三十三年後見到去北京訪問的四妹。三十六年後與媽媽在香港重逢。……四十三年後在美國見到六妹和七妹。口十四年後與敖弟、八弟在臺灣重聚。那也是在各奔東西南北四十口年之後,媽媽與八個兒女外加兩位女婿的第一次大團圓。

  至於北京的內務部街老宅:

  我們家在那裡住了約十年。那裡充滿了我一生最美好的回憶:童年的歡笑、青春的驕做和未來的幻夢。那裡是我真正的家,離開那裡開始我就失去了家,失去了讓我無限留戀和思念的家。你有過突然與家斷絕音訊的經歷嗎?有過一·斷絕就是三四十年的遭遇嗎?只有失去家的人才懂得家的溫馨可愛,突然失去家才嘗到「生離」的真正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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