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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前程(6)


  小屯若生古代,一定是三從型女人,因為她思想忠貞保守。鄭南榕的太太葉菊蘭、林世煜的太太胡慧玲,都戲呼她「王大牌」,因為她對不熟的人常常一言不發,看來架子很大。她的父母是最質樸的河北省人,節儉持家,不慕榮利,住在南港,都是非常好的人,但我和他們說話卻說不多,倒不是「李大牌」,而是丈母娘年紀比我還小,我不知道怎麼說。在合法婚姻以外,跟王尚勤有一私生女兒,是美國人,名叫Hedy Lee,小名小文,與我太太同歲,我有「坐牢家爸爸給女兒的八十封信」一書,就是寫給她的。1964年她在美國出生的時候,陳鼓應跟人說:「李敖這個女兒在美國出生,就是美國人了,李敖的目的,是二十多年後,可以以『美國人的爸爸』身分去美國。」這話傳到我耳裡,我開玩笑說:「李敖這麼有遠見嗎?有本領把計畫定到二十年後嗎?二十年太長了吧?變化太多了吧?我靠小文去美國,還不如靠老蔣回大陸也!」如今,「歲月如矢,革命未成」,二三十年一晃就過去了,靠老蔣回大陸固是笑談,靠小文去美國卻逼人成真呢!如今許多家長大做「小留學生」之夢,他們的「大頭」,其實還不如李敖的「小頭」遠見呢!又何止他們,連我李敖自己,恐怕也都我「大頭」不如我「小頭」有遠見呢!鼓應老友,真深知我「小頭」者,在這一點上,他真是先知呢!不過,我靠女兒去美國,又何必呢?我三姊早就在不告知我前提下,替我申請成功移民名額,美國在台協會一再催我不要失掉機會,我理都不理。——我要以中國人身分死在臺灣,此志不移了。在小文成長過程裡,我正坐牢,她被我媽媽溺愛、又加上在美國學校學到不少壞習慣,最喜奢華,所以不無「世紀末」的問題,近年在我金錢攻勢下,「折節讀書」得到哥倫比亞大學教育碩士。我媽媽生在1909年,今已「米壽」之年,眼看九十了。她本來跟我住,現住加拿大我弟弟家。我在1991年1月4日寫信給在昆明的大姊,有這樣的話:

  老太自昆明返臺北,大有白居易「新豐折臂翁」詩中「從茲始免征雲南」之慨!本來是「應做雲南望鄉鬼」的,如今重走臺北敦化南路紅磚之上,意氣風發,不似八十老婦。兩個月前,我的四個朋友,都在一月之間,死了八十老娘,我笑謂老太:「別人的媽跟你同歲,都死了,你有何感想?」老太笑答曰:「我身體好得很呢!我跟你一起死!」

  老太太的風趣,由此可見。

  在《李敖回憶錄》這最後一章,我故意寫得很隨性,信筆所之,像個老去人兒在話家常,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別有倚賣之趣。既然行雲流水般地寫這部回憶錄,我想隨性談談我「性之所至」的事。我小學四年級十歲以後,因為看到北新書局《健康的性生活》一書,就發現了手淫之樂。這個習慣,跟隨我五十多年,直到今天。「手淫」兩字對我說來,其實不符實際,因為我不用手久矣。我精選美女圖片,虛擬實境,顧而樂之;窮極視想之欲,意而淫之。因為美女圖片愈選愈是極品、愈是上選,所以去實際上的女人愈遠,實際上的女人其實極少符合我那十分挑剔的審美標準,因為她們缺點太多。古人說「書中自有顏如玉」,是對的,因為馬路上顏如玉的畢竟太少了。而符合高標準的,多在書中。這也就是我愈老愈難被實際女人迷住的原因。——平面的美女,我可見得太多了;實際上的,反倒不夠看了。我偏好「意淫」如此,人或以幻相譏,但我看來,幻其實也未嘗不真,是真的另一面。相對的,真之為物,也並不與幻相對,它其實也未嘗不幻,是幻的另一面。1982年1月25日,我出獄前十六天,獨坐牢徒四壁的囚室中,首寫《真與幻》一詩,表達此義:

  人說幻是幻,

  我說幻是真。

  若幻原是假,

  真應與幻分。

  但真不分幻,

  幻是真之根。

  真裡失其幻,

  豈能現肉身?

  肉身士。不現,

  何來兩相親?

  真若不是幻,

  也不成其真。

  真幻原一體,

  絮果即蘭因。

  這詩的立論是很明顯的,我認為真幻一體,但是幻是更根本的。這種根本,並不是笛卡兒「我思想,所以我存在」那種,而是真是存在的,但只有根之以幻才成;而幻的存在,也要附之以真才成。這種關係,有點玄妙,但在第一流的愛情裡,我們便可看到它的相成。沒有幻的愛情,其實是一種假的真,「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當你追求的純是真的一面,你將發現真只是缺憾、現實與索然,並且變化不居。逃離這種情境的方法只有「意淫」、「精神戀愛」。「限時分手」,此外別無他途。

  古人說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於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但是我輩中人,鍾情之事,卻每入魔障、誤入歧途。魔障與歧途之尤者,就是把愛情攪成痛苦之事,這是最要不得的。其實,男歡女愛是人類最大的快樂,這種快樂,是純快樂,不該摻進別的,尤其不該摻進痛苦。在愛情上痛苦是一種眼光狹小的表示,一種心胸狹小的表示,一種發生了技術錯誤的表示。真正的第一流的人,是不為愛情痛苦的。有的人恐懼愛情帶給他的痛苦,因而逃避愛情,「且喜無情成解脫」。其實「無情」並不能真的「解脫,即使有所「解脫」,也不算本領,只能算是頭埋沙中的鴕鳥。真正此中高手,不是「無情」,而是非常「有情」、「多情」的。只是高手在處理愛情態度上,非常灑脫,得固欣然,失亦可喜;來既歡迎,去也歡送,甚至灑脫得送玫瑰花以為歡送,這種與女人推移、而不滯於尤物的灑脫,才是唯一正確的態度。灑脫的一個重要關鍵是:高手處理愛情,並不以做到極致為極致。如果情況只適合「少食多餐」、「蜻蜒點水」、「似有若無」。「虎頭蛇尾」、「迷離惚恍」、「可望而不可即」……也就戛然而止。這種戛然而止的態度,也是一種極高明的愛情境界。1974年,我在牢中有一首詩——「只愛一點點」,最能表達出高手的基本態度:

  不愛那麼多,

  只愛一點點。

  別人的愛情像海深,

  我的愛情淺。

  不愛那麼多,

  只愛一點點。

  別人的愛情像天長,

  我的愛情短。

  不愛那麼多,

  只愛一點點。

  別人眉來又眼去,

  我只偷看你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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