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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前程(7)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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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首詩中,我用類似「登徒子」的玩世態度,灑脫地處理了愛情的亂絲。我相信,愛情本是人生的一部分,它應該只占一個比例而已,它不是全部,也不該日日夜夜時時刻刻扯到它。一旦扯到,除了快樂,沒有別的,也不該有別的。只在快樂上有遠近深淺,絕不在痛苦上有死去活來,這才是最該有的「智者之愛」。我認為,人生中糟糕的一件事,是把愛情的比例占得太多;更糟糕的是,其中又把哭哭啼啼難過痛苦的愛情占了極大的百分比,這是絕對病態的。但是,眼之所見、耳之所聞、小說之所寫、電視之所播……氾濫所及,人人所受的「愛情教育」與「愛情宣傳」,卻全是比例極大、方向極錯的誤導,這豈不好笑?五十年來,我自己「性之所至」,雖經歷過不少「拜倫式的不快樂」,但我終能脫困而出,變成了大情聖。1984年1月5日,我有《把她放在遙遠》一詩,頗能道出我的高明: 愛是一種方法, 方法就是暫停。 把她放在遙遠, 享受一片空靈。 愛是一種技巧, 技巧就是不濃。 把她放在遙遠, 製造一片朦朧。 愛是一種餘味, 餘味就是忘情。 把她放在遙遠, 絕不魂牽夢縈。 愛是一種無為, 無為就是永恆。 永恆不見落葉, 只見兩片浮萍。 乍看起來,這種乍有還無式的玩世式愛情是不夠認真的。其實,如果真正認得愛情之真,就會徹悟;原來真正的情之至者,就在波瀾起落,了無鑿痕,含情而來,帶笑而去,人生至此,方足以語愛情。如今,我已老去,羅曼蒂克的生涯,對我應已遠離。如果時光倒流、青春可再,我想在「性之所至」方面,我會表現得更好一點。一生曾有過五次青樓情孽的紀錄,但肌膚之親以外,長入我夢的往往只是跟我有幾面之交的女孩子,《民生報》的徐開塵就是一例。我喜歡造型清秀不俗別具風華的女人,極少喜歡像電腦造出來的美女,凱薩琳丹妮芙的前夫——導演羅傑華汀說他碰到拉蔻兒薇芝會陽痿,其言老到,足以風世矣。 今年2月14晚,在鄧維楨家吃飯。許信良問我:「你到底如何在臺灣定位你自己?」我答道:「一個正確的人活在一個錯誤的地方。」陳文茜在旁聞而大笑,其實她不該大笑,而該苦笑。我的人生未嘗不是一場悲劇,可是我儘量把它演成喜劇,並且愈演愈變成獨幕劇與獨白戲。我的悲劇是總想用一己之力,追回那浪漫的、仗義的、狂飆的、快行己意的古典美德與古典世界,但我似乎不知道,這種美德世界,如果能追回的話,還得有賴於環境與同志的配合,而20世紀的今天臺灣,卻顯然奇缺這種環境與這種同志。環境對於我,活像爬座雪山,愈爬溫度愈冷;同志對於我,活像三輪追汽車,愈追距離愈長。雖然如此,我自己卻奮然前進,繼續升高與加速,我不在乎做悲劇的角色,但又何必一悲到底?因此我努力把它演成喜劇。 因為我自己要做有力量的好人——「善霸」,所以被我「整」的物件,不分中外、不分老少、不論省籍、不論生死,凡是被鎖定的,就難逃吾網恢恢。我最拿手的本領是口誅筆伐,不論動口動手,都出之以一針見血的犀利表達,造化之妙,臻於極境。但造化之中,卻充滿機智與喜感,例如我罵國民黨,用的是這樣表達: 國民黨把「經濟問題,政治解決」(如包庇財閥是也);「政治問題,法律解決」(如以法律繩異己是也);「法律問題,經濟解決」(如法官收紅包是也)。國民黨總是不能格守本位。這樣用短短二十四個字,寫盡國民黨的形態,何等機智,何等喜感! 又如: 國民黨對大陸力所未逮而淫之,正是「意淫大陸」;對臺灣力所有途而淫之,正是「手淫臺灣」。一切政治上的波譎雲詭,一經此八字分析,立刻全無剩義、真相大白矣! 這樣用短短八個字,寫盡國民黨的心態,又何等機智,何等喜感!從二十四個字寫形態,到八個字寫心態,一經落筆,立刻單刀直入,一目了然。這種本領,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 除了罵國民黨以外,罵蔣家我更拿手。蔣孝武死後,報上說他生前如何與私生兄弟章孝嚴聯絡云云,我感而提筆,「特撰挽聯」,全聯是: 先死後死、祖孫一脈、端賴介石開陰道; 婚生私生、兄弟串連、全靠經國動雞巴。 從中文技巧看,任何中國人都寫不出來,這種本領,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 我十四歲來臺灣,轉眼四十八年,拜蔣家王朝列管之賜,始終未能出境;近年蔣家王朝人亡政息,我也忽焉老矣,也懶得出境了,大概此生將老死於斯。當年傅斯年為臺灣人題字,有道是「歸骨于田橫之島」,我住臺灣四十八年,並未見到田橫式豪傑,臺灣也自非田橫之島。但是,傅斯年的溢美,對我本人仿佛倒是寫真。只是今日田橫,也合該只做「個體戶」、「單幹戶」,自己去田去橫,沒人要跟你玩命。所以,今日田橫可以五百年內雄踞文壇,但是,要五百義人與你同生共死,則是生錯了時代,也弄錯了地方。 我在臺灣,本是時代與地方的交錯,既然陰錯陽差的浮海而至,也就隨緣入化的淩雲而活。對大陸,我並沒有鄉愁;對臺灣,我也不曾寄旅。臺灣只是我的工作所在,它是我的戰場,但卻不是我的敵人。臺灣還不夠格是我的敵人,它太小了。雖然我也以東方朔「恐朱儒」的玩世與憤世,跟這個島周旋,跟這個島上的惡政與小人周旋。但是,基本上與心境上,我只是『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而已,我真正的心,在遙遠的所在,那種遙遠既是空間的,也是時間的。正因為有那種時空上的遙遠,我素來討厭中國人輕易鄉愁的情緒,我早就說鄉愁觀念的基本成因,一個是農業社會的安土重遷;一個是古代交通的不發達、通訊的不方便。這些因素,在我們現代化以後,都不存在了或減少了,所以鄉愁二字也就愈來愈沒意義。古人的詩裡有「卻恐他鄉勝故鄉」、「此心安處即為鄉」的境界;有「埋骨何須桑梓地,人間何處不青山」的境界,可見古人也不無提升起來的水準。臺灣是我成長之地,我對臺灣當然有一種濃厚的感情,但在地緣上和政情上,我卻深知我是「真正大陸型的知識份子」,我不喜歡臺灣。但是,大陸對我說來,也是「江湖寥落爾安歸」的局面,我喜歡多少大陸,也是可疑的。 十五年前我就寫道:「不上臺灣出了個李敖,而是中國出了個李敖。李敖是真正大陸型的知識份子,雖然我像拿破崙一樣的在厄爾巴島上、在聖赫勒拿島上,但我總歸是大陸型的人。也許多年以後,我會歸骨於昆侖之西。……」十二年前,我引申此意,又寫道:「我是歸骨於昆侖之西,而不是東,我的真正大陸故鄉其實在昆侖之東。但昆侖之西是大陸的根、大陸的動脈,雖然那個根、那個動脈,已經一片浩瀚。荒涼與死寂。我最佩服唐三藏西天取經,他偷渡出關,直奔昆侖之西,面對一片浩瀚、荒涼與死寂,在這種氣氛裡孤軍奮鬥,真是中國第一豪傑。」 生錯了時代、弄錯了地方,使我這西天取經的人物,淪落成東海佈道,並區布得天怒人怨。但是,我還是中國第一豪傑,我一點也不懷憂喪志。 王安石的一首題作《夢》的詩,我最喜歡:「知世如夢無所求,無所求心普空寂。還似夢中隨夢境,成就河沙夢功德。」(譯成白話是:「人生如夢,有什麼好追求的呢?什麼都不追求,我心如止水。可是,就在一個夢到另一個夢裡,我為人間,留下數不清的功德。)臺灣對我說來,是一個詩人康明斯嗜癡下的小寫字母,不論怎麼放大,限於格局,也是小寫;但在因寄所托之中,亦聊以放浪形骸,留下數不清的功德。這本《李敖回憶錄》,「詼達多端」、「朔皆敖弄」,縱平陽之虎,猶欺犬也。臺灣何幸,有李敖俯仰於斯,且得其冷眼,以匹夫靈氣疝氣,鐘山川且澤及女子小人。噫!微斯人,島與誰歸? 1997年3月31日,去國泰醫院給名醫黃清水開疝氣的清早,在臺灣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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