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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筆伐(2)


  《千秋評論》《萬歲評論》以外,我還賈其餘勇出了四冊《千秋評論》號外。事實上,我以《千秋評論》為主軸,展開了黨外雜誌的大串連。我幾乎來者不拒地免費為所有黨外雜誌拔刀跨刀,最主要的是鄧維禎、鄧維賢的《政治家》系、許榮淑的《深耕》系、周清玉的《關懷》系、林正傑的《前進》系列等等,但是關係最深、持續最久的是鄭南榕《自由時代》系。鄭南榕活了四十二歲,但他「追隨」我的時間長達二十一年。他本是一個力爭上游的好學生,從輔仁大學哲學系轉入臺灣大學哲學系後,深受自由思想的啟迪。他佩服殷海光,也佩服李敖,但他與殷海光並無較深的淵源。他對殷、李的感情,不是一己之私的。殷海光死時,他曾倭然下淚;李敖入獄時,他曾愴然若狂,這種感情,都是「我與蒼生哭」、「我為蒼生狂」式的,全無私慟成分。殷海光沒教過他,他只是殷海光的再傳弟子,但他對他老師——殷海光一傳弟子劉福增、陳鼓應都看不起,而只直接佩服殷海光。但殷海光與鄭南榕之間,並無私交的發展,原因很簡單,這兩個人都是陰陽怪氣的,他們的表面性格都不討人喜歡,只有和他們深交後,有識之士才會肯定他們。他們兩人並無深交的機會,自然總是「蕭條異代不同時」。至於南榕和我,情況就不同了。他二十多歲時,跑來看我,但我並無特別印象,原因是我雖不陰陽怪氣,但有「洗腳戲門生」那種孤傲,以測驗人,南榕似乎沒有通過我那種奇怪的測驗方式。但他並不灰心,十多年後,在我第二次政治犯出獄後,他又來了,在「紫藤廬」裡,他走過來向我打招呼,我重新回憶了這個穿短褲的怪朋友。

  那時南榕在《政治家》發表《李敖,不要走!》一文,說他如果是「出入境管理的掌權人」,他就要「禁止李敖出境」,因為,臺灣需要李敖。「李敖受了六年九個月的枯囚,同一時間許多人的心靈因而枯萎。」他對我的期許,情見乎詞。此後來往漸多,到1984年3月,遂有合作辦雜誌的事。

  在雜誌創刊之初,他請我到雜誌社,拿出封底的設計給我看,上有赫然黃色大字:「爭取100%自由」。當時我表示:我是《自由中國》的作者、是《文星》的主編,在國民黨壓迫言論自由的漫長黑夜裡,我多年躬逢其盛,並且苦戰不衰,但是也只能做到百分之幾十,始終做不到百分之百。如今你老弟有此雄心,大家就努力努力看。我當時做這種表示,心裡實在並不怎麼樂觀,也許是當年躬逢其盛的積壓影響了我,使我估算國民黨的餘威,有所出入。但鄭南榕顯然比我樂觀,他大刀闊斧地幹起來了。我因忙於《千秋評論》、《萬歲評論》,對他的幫助有限,但在每月感慨「萬」「幹」之時,與《自由時代系列》雜誌連線作戰,努力做到百分之百,卻也不甘後人。回想創刊之初,我和南榕攜手爭取言論自由,南榕親筆在創刊號第一篇「言論自由第一優先」文中,宣示得十分明白。南榕雖然指出「在這個蔑視自由的小島上,自由、百分之百的自由,從來沒有過。李敖先生個人力爭自由的成績是第一名」,但在我看來,他在這方面的努力,卻後來居上。我認為,南榕一生最大的功績,是他在爭取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上。至於後來從事爭取組党的自由(他是臺灣第一個以行動突破黨禁的人,遠在投機的民進黨不敢組黨前,他就加入了許信良的臺灣民主黨)、從事爭取集會的自由。……只不過都是在爭取言論自由的大前提下衍生出來的。別有懷抱的人把南榕的功績,定位在爭取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之外,這是對南榕的一種政治性、宗教性的窄化與小化,是與史實不合的。基於我和南榕二十多年的從相識到共事,我想我最有資格說這種話。

  《自由時代系列》在鄭南榕的實際主持下,最後打著李敖的旗號,真正做到了百無禁忌的言論自由。其中最大的突破,是對蔣家三代的總清算,這種成績與勇氣,可謂歷來所無!當時突破行動中,最有名的是連載江南寫的《蔣經國傳》,南榕這一舉動,連我事先都不知情,最後卻在封面印著「李敖總監」的聲勢下,冒險推出,由此一事,可見我對他如何縱容與信任,他對我如何置之死地而後生,想來不勝驚歎。

  江南命案後,兇手之一「小董」(董桂林)逃亡,留了一封密件給我。在1985年3月23日,由一位「許先生」出面,找到南榕。「許先生」方臉,戴眼鏡,身高約一米七○,微胖,年紀三十出頭,外省口音,會說台語。他開門見山,坦白說他不姓許,有關他本人的一切,都不便相告,務請原諒。他登門拜訪,只是受朋友之托,前來交付一包東西給李敖先生,托他的人不是別人,就是江南命案的在逃神秘人物——「小董」。「許先生」告訴南榕說,這包東西是小董在偷渡去菲律賓前親筆寫的,小董本想留下錄音帶,但怕錄音有誤差,所以決定用手寫。小董在偷渡前夜,把這文件托許先生轉給李敖,並說由李敖自行處理。小董走後,「許先生」想直接見到李敖,但是苦無門路,所以耽誤一陣。最近他看到《千秋評論》第四十二期,裡頭有李敖二月份的日記,在日記中發現:鄭南榕在二月裡見到李敖十一次,他相信鄭南榕一定可靠,所以親自來找鄭南榕,請把檔轉給李敖。送走「許先生」後,南榕立刻到我家,轉來密封的一包東西。我立刻決定由我寫篇文章發表。兩人商量好注意保密。後來聽說,南榕在發排我這篇文章時,在雜誌社「清場」,提前讓人員下班,由他自己完稿付印,他的警覺性,由此可見。在我寫稿前,南榕甚至不肯帶走小董密件的影本,同時告訴我,為防這一密件的真實性出問題,那位送信的「許先生」雖然一切不便相告,但他喝了一杯水,水杯上會留下手印,可以追蹤。我說我相信東西是小董寫的,沒問題,水杯可以洗掉,免得給送信人惹來麻煩,南榕同意我的看法,就回去把水杯洗了。這個故事,顯示了鄭南榕雖然剛毅木訥,學哲學的,但是極有才幹,做事舉重若輕,「於無聲處聽驚雷」,真是罕見的大將。

  這種罕見的大將,在發起反國民黨的「五一九綠色行動」一事上,也可看出他的才幹。「五一九綠色行動」倡議之初,大家都意存觀望,但鄭南榕認為可行,他向我募捐,我捐了十萬無,心裡還想:「這回給鄭南榕買爆竹玩。」後來行動開始,把國民黨鬧得七葷八素,我十分佩服他。像鄭南榕這種大將,國民黨當然要去之而後快,所以在他加入並推動「臺灣民主黨」,策劃「百萬人簽名運動」等相繼而來的時候,國民黨只好以康寧祥系大將張德銘控南榕訟案為藉口,捕之以去。南榕被捕的第二天(1986年6月3日),國民黨《中央日報》以「鄭南榕落網」的大標題,廣事宣傳,儼然把他當做江洋大盜。清朝末年,江亢虎起而抗暴,清朝政府罵他洪水猛獸,江亢虎說,我姓江,江者,洪水也;我名亢虎,亢虎者,猛獸也。說我洪水猛獸,我真高興呢!如今鄭南榕以江洋大盜落網,乍看不倫,實乃神似。鄭南榕辦《自由時代系列》雜誌、發起「五一九綠色行動」、加入並推動「臺灣民主黨」,最後又策劃「百萬人簽名運動」,在思想界與政治圈中不斷興風作浪,說他是此道中的江洋大盜,不亦宜乎?南榕下獄後,我親自送十萬元到他家裡,給他母親;另約南榕太太葉菊蘭和邱謙城(雜誌社業務負責人)到我家,面致五十萬元,告訴他們:雜誌賠了錢,本來與南榕講好各賠一半的,現在由我全賠,不要南榕賠了。葉菊蘭謙辭,我強她收下。南榕出獄以後,1987年2月5比他由曾心儀訪問,刊出訪問記。曾心儀問他:「李敖與你的私交,大家都很瞭解。在你的這個案子裡,很特別的,我們看到李敖對你的關心是對別人從來沒有的。從你被收押起,他就為你做了很多事:你的感受怎麼樣?」南榕答道:「李敖跟我私交非常深,我們的交往已經不是普通朋友的交往。人家說:『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和李敖的君子之交是厚如蜜、濃如蜜。他會對我這樣超乎他平常對朋友的行為規範,平常朋友被抓了,他不會出庭、打點等等,他用寫文章來支援;從這點可以看出他和我的交情不太一樣。他會對我這樣,是因為看得起我辦雜誌有格。他對其他的朋友只會做到某一個程度。」從這些話裡,可以看到南榕同我的交情。在訪問中,南榕又提到我批評臺灣人的文章。他說:「李敖常常發表政治方面的意見,他刺傷了他現有的聽眾。他現有的聽眾大部分都只見過臺灣島。行文用字是一回事,但是你要看李敖在政治上的行動,他也沒有放棄臺灣,也沒有和國民黨妥協要國民黨讓他去美國那麼大的國家。他在這裡批評、批評、批評,就是他喜歡這個地方的人,就是希望這邊的人他媽的比較有格調一點。」從這些話裡,可以看到南榕清楚知道我對臺灣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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