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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二進宮」(4)


  第一,你沒有時間了。你對時間的感覺,完全變了。表給沒收了,時間單位對自己已經拉長,已經不再那麼精確。過去有表,一分鐘是一分鐘、五分鐘是五分鐘,一坐牢,一切都變成大約了,無須再爭取一分鐘、趕幾分鐘、提前幾分鐘,或再過幾分鐘就遲到了、來不及了。換句話說,永遠不要再趕什麼時間或限定什麼時間了,你永遠來得及做任何事——除了後悔莫及,如果你後悔的話。

  第二,你沒有空間了。你對空間的感覺,也完全變了。空間的單位已經縮小,已經不再那麼動不動就多少坪、多少裡,或什麼幾千公尺了。你開始真正認識,什麼是牆。牆在你眼前、在你左邊、在你右邊、在你背後。四面牆圍住一塊小地方給你,那簡直不叫空間,而像是一個計算空間的最小單位,你坐在地上,雙手抱住膝,用屁股做中心,腳尖著力,轉個三百六十度,你會感到,你仿佛坐在立體幾何裡。立體幾何談遍了空間,但它自己,只是一本小立體。

  第三,你沒有敵人了。你的敵人把你關起來,就是把你和他們分割,大家一了百了。所以,一切都一了百了,你不再見到他們那一張張討厭的醜臉,不再聽到他們一聲聲同樣的噪音,你的眼前不再有他們查間,背後不再有他們跟蹤,你開始落得清靜。

  第四,你沒有朋友了。朋友膽大的已經同你一起坐牢,膽小的心中慶倖你總算進去了。他們的心情,就好像守在病房外面探望一個得傳染病要死又不死的朋友,病人死了,對雙方都是解脫。你剛坐牢的時候,他們有的會來看你一次,也只是一次,以後,他們不再好奇了,一個人到動物園看過斑馬以後,可以十年無須再看斑馬。所以那次來看你,不是來探望,而是來了清心願,或來永別。但是,無論怎麼說,他們在膽小的朋友中,是傷人心最少的。

  第五,你沒女人了。坐牢時候,你的形而上和形而下是一起坐的,除了犯的是風化罪,十九都是形而上惹禍;形而下遭殃。在午夜夢回,形而下向你抬頭抗議或向你揭竿而起的時候,你當然對它抱歉。不過反過來說,從形而下惹來的種種女人的苦惱,也因坐牢而一筆勾消。為什麼?男女關係本來是鐵鍊關係,難分難解,可是一坐牢,就從鐵鍊關係變為鐵欄關係,就易分易解了,因為女人是你坐牢時離開你最迅速的動物。女人不離開,你只是男性;女人離開了,你才是男人,坐牢可使你變成純男人,從一物兩用變成一物一職,倒滿適合精簡原則、倒也不錯。

  在牢中術語,第一次坐牢叫坐牢,第二次坐牢卻叫「二進宮」。我在「二進宮」六個月裡,除了見了「汝清」、武慰先這些漂亮的小女生外,朋友們我都沒見,唐德剛、張坤山、陳曉林、李昂、許以祺等等都枉來土城看守所。許以祺有一篇《〈鐘聲無恙我將歸〉——李敖二度出獄有感》,頗能知我,全文如下,用做我牢獄生涯的總結:

  李敖是去年7月第二次被關進臺灣牢裡。今年1月,我有些雜事去臺北,有些念著他,就決定去土城監獄看看他。那天倒是晴天,暖暖的太陽使人幻覺春天已經來到。我叫了一輛計程車直駛土城。滿以為到了土城鄉下可以呼吸一些清新的鄉野空氣,誰知計程車一路駛去未出臺北就到了土城,原來這兩個城鎮已連了起來。土城滿街競選的招貼又污染了視野,換來我一肚子的不高興。到了土城監獄,李敖又不肯出來會客,獄警說「他在黑暗裡尋找光明」。後來想想,何必去看他呢?真要是見了他又能說些什麼?

  在回來的路上,憶起1979年在臺北金蘭大廈看他的情景。離前一次看他已匆匆十五年。我們談了幾個深夜。他瘦了些,卻精神抖擻。表面上仍然童心未泯,骨子裡卻深沉得很。我看他很怕冷,穿得出奇的多。後來知道他的胃也不好,同他的關節炎一樣,都是在牢裡造成的。我問他牢裡的日子可好?他嘴角帶動一下,沒有笑,就岔開話題談別的。後來我忍不住又問他,他長長地看了我一會兒,指著客廳裡的鋼琴說:

  「這是我在牢裡賺的錢為我女兒買的!」

  「在牢裡能賺錢?」我詫異地間。

  「我為其他的牢犯寫狀子。」

  「能賺這麼多?」

  「其實賺的不止此數,其他的都分給難友了!」

  我知道李敖常接濟他所同情或佩眼的人,不過聽他自己提起還是第一次。此後他再沒同我談過牢裡的事情,當然更談不上他的感觸了。他把牢裡的事看成很私己的,不願別人共同負擔。同李敖作泛泛之交很容易,他對世俗的興趣也大。但總要同他深交而且觸及他的靈魂時,才能真正喜愛他。他的一首舊句很能道出個中滋味:

  何必空杯容索寞?

  何不仗酒打山門?

  醉眼未開開應笑,

  又請朝陽斬黃昏。

  今天在臺灣及海外的知識份子,多數都養尊處優了。大家很忙,只能用閒情來關懷劉青;也只能以「冷靜」、「旁觀」的態度看「美麗島事件」、「陳文成事件」,並以此態度為驕傲。不論正反,知識份子已經失去了參與的熱誠,更不必談「捨生取義」了。知識份子的「漠不關心」已成了近二十年來的世界性氣候,形成了新的醬缸。假如說要找一個為理想、為原則死拼的怕不多。李敖卻是一個,他的獨立特行,使他孤零零地與別人遠遠地分開。近十幾年來,不論在牢裡牢外,他總像個走鋼索的江湖藝人。許多人等著看他的精彩表演,我總是替他擔心捏汗。他倒是藝高膽大,鬥志激昂,偶有失手也不氣餒。三年前他複出後,仍不改江湖藝人本色,走他自己的鋼索。在這種情形之下,實在無法用常人的價值去衡量他。對他自己的價值,他是自負而肯定的。他的另一首舊詩就寫他自己的這種心境:

  上帝所造皆鼠子,

  抬頭我卻笑天公。

  冷眼白盡世間相,

  漠然無語傲群生。

  李敖常常用自己比耶穌。我同他說這是不能比的,耶穌的愛心泊只有神才有。他說同耶穌比受難總可以吧!我倒相信他同耶穌一樣都能背十字架,不過耶穌是為世人背,李敖只為自己的理想、原則背,這也是神同人的分野。李敖畢竟是讀歷史的人,他對一切人和事都以歷史觀點出發。這是很可取的觀點。他的耐力、韌性或都源於此。他勤奮,重視自己的時間。他精力充沛,警覺性高,融會貫通力強。我總覺得他像一面鏡子,看到他,會使人想到自己,反省許我事情。同他在一起,總使你覺得他負有重大的任務,也亟待完成。他在另一首詩裡寫道:

  煙塵彌漫千重霧,

  辛苦或失樓前樹。

  達者無為無不為

  且為後世鋪長路。

  1980年再去看他時,他說他正在寫有關譚嗣同的歷史長篇。他滔滔不絕地講譚的滿腔熱血,他悲天憫人憂國憂民的胸懷,以及譚的文學造詣。戊戌政變失敗後,譚不願逃走,寧可以死酬國,在菜市口被清廷斬首時毫不畏懼從容就義。李敖當時講得很激動。這種事本來就是使人感動的,但對李敖,卻不止此。你會覺得他是在身體力行。那天我們談得很晚,第二天一早他就來了,帶來一個扇面送我。他記得我曾要他在我的杭扇上寫幾個字。想不到他抄了一整扇面譚嗣同的詩給我。前首八句頗能表達李敖自己的情懷:

  無端過去生中事,

  兜上朦朧業眼來。

  燈下髑髏誰一劍?

  尊前屍塚夢三槐。

  金裘噴血和天鬥,

  雲竹聞歌匝地哀。

  徐甲儻客心懺悔,

  願身成骨骨成灰。

  早在60年代初,我就說李敖最大的特點就是他的鬥志。二十年後,本性未改。許多人說李敖這樣下去遲早是一個悲劇角色。看他的詩,看他對譚嗣同的仰慕,好像他自己也有準備似的。他不止一次對我說,你們這些在外面的中國知識份子是中國的精英,但是你們為中國做了些什麼?這是李敖對我們的期望,而我們對李敖的期望是什麼?李敖第二次入獄,多少人覺得他是自作自受,多少人道聼塗説,落井下石,我們連起碼的把人同事分別開來都做不到。我們在乎的還是私人恩怨,不是原則支持。

  苦心豈免含冤怨?

  求全難燃已死灰。

  如今哪複滄海日,

  鐘聲無恙我將歸。

  李敖二十年前寫這些句子時,可能是為情而寫,正像他寫的其他東西一樣,迸發強烈的歷史感。今天再讀它們,仍可在不同的層次裡揣摩它的意義。「鐘聲無恙我將歸」,二月初他出獄歸來,立即舉行了記者招待會,大曝監獄黑暗內幕。他說六個月的牢不是白坐的,他看了一卡車的書,寫了三十萬言,出了六本書,完成了一篇十萬字的小說。

  這就是李敖,旺盛的精力,激昂的鬥志。對於他,我們能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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