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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二進宮」(3)


  在以人犯為單位上,我雖不過是三千三百分之一,但看守所受命關李敖,卻不敢草率從事。我報到那天上午,「法務部長」李元簇到看守所,看守所為我特別清潔房間,抹掉以前人犯留下的字跡,把鐵床鎖緊等等,不一而足。這在看守所有史以來沒有過的。清潔後,副所長汪本流特別看過,表示滿意。他又嚴格囑咐,安全第一。安全包括不使李敖搞鬼,也不許別人搞到李敖的鬼。副所長嚴格囑咐孝一舍主管,絕對不能有流氓對李敖動拳頭事件,李敖名氣太大,鬧出事來大家都要完蛋。孝一舍主管拍胸脯保證,又叫流氓們拍胸脯。流氓們說我們佩服李敖,絕不會出事。我報到當天晚上,就有香煙偷送進來(他們還以為我抽煙,其實我早戒了)。第二天第三天,已經一派「天時地利人和」氣象,流氓雖被囑咐不要同李敖多說話,可是我還是知道了一些秘密與冤情。孝一舍主管驚訝說:「你這樣吃得開、這樣拉風,我真沒想到。美麗島那批人住在這裡的時候,可沒你吃得開,你真有一套!」

  在看守所期間,我最感謝兩位囚犯。一位是于長江,他本是台中一中的學弟,因退票坐牢,被派到伙房做飯。他經常為我燒個菜,老遠自伙房端來,送給我,讓我「吃小灶」。另一位是石柏蒼,他原是臺北地方法院書記官,因冤案坐牢,牢裡人手不足,白天調他去辦公,晚上回押房,住我隔壁,我一入獄,他就在視窗自我介紹,說是我讀者。我懷疑此公身分,因而問他如何證明你是。他說他可以背一首我的詩為證,我說你背背看。他就像小學生一樣哇哇背起來,我頓時驗明正身無誤。自從認識了他,就無異認識了一個「賊」。——他白天上辦公廳,晚上就偷運資料給我,我就根據資料,秘密寫成四萬五千字的《監獄學土城?——第二次政治犯坐牢記:〈天下沒有自坐的黑牢〉》長文,再由他冒險分批寄出,交給他太太保管。1982年2月10日我出獄當天下午,就招待讀者,公佈此文。由於我一再發表有關司法黑暗、監獄黑暗文字,並陸續為許多冤獄抱不平,引起「行政院」院會、中外輿論、電視、「立法院」以及被迫害者的重視。在「國民黨立委」溫士源疾呼阻止李敖英雄形象流傳後一周,新竹少年監獄即發生空前大暴動事件,另加上臺北監獄越獄等事件,「法務部長」李元簇乃黯然下臺。「法務部」監所司副司長王濟中公開說,這都是關了李敖惹出來的禍。

  不過,由於李敖惹出禍,有一個人倒跟著得了福,他就是「法務部」次長施啟揚,李元簇下臺,他升官做部長。我坐牢時,有一天放封,禁子牢頭匆忙跑來說:「施次長在辦公廳等你,想見你,請李先生去一趟。」我夷然答道;「可是李先生不想見他啊。」我又補了一句:「告訴他,想見李先生嗎?李先生說請你到押房去見他!」施啟揚和一般大員一樣,都是不敢來押房的,所謂考察獄政,都只是在大走道上走馬看花而已。我拒見施啟揚,弄得牢心大快,大家爭傳李某人真是架子大,大官來看他,他大屬甩都不甩呢。

  1981年11月9日,我曾譯《新約·哥林多後書》第六章第八至十節給「汝清」:

  似乎是騙子,卻是誠實的;

  似乎不為人知,卻大大有名的;

  似乎要死了,卻還活著的;

  似乎在受刑,卻不致送命的;

  似乎憂愁,卻常常快樂的;

  似乎很窮,卻叫別人闊的;

  似乎一無所有,卻樣樣都不少的。

  這段譯文,最能代表我的坐牢哲學。我另有《隔世》一詩,寫「汝清」離去後的情境,最能代表我的坐牢聚散哲學:

  隔世的沒有朋友,

  別做那隔世的人,

  隔世別人就忽略你,

  像忽略一片孤雲。

  離開你了——柔情媚眼

  離開你了——蜜意紅唇

  什麼都離開了你,

  只留下一絲夢痕。

  當子夜夢痕已殘,

  當午夜夢痕難尋,

  你翻過隔世的黑暗,

  又做了一片孤雲。

  又有一首《鼓裡與鼓上》的詩,寫住我樓上的死魂靈,最能代表我的坐牢互動哲學。「獄中獨居,樓上關了獨居的死回,戴著腳鐐,彳亍踉蹌,清晰可聞」:

  我在鼓裡,

  他在鼓上。

  他的頭昏,

  我的腦漲。

  聲由上出,

  禍人人天降,

  他若是我,

  也是一樣。

  我在鼓裡,

  他在鼓上。

  他走一回,

  我走十趟。

  他向下瞧,

  我朝上望。

  我若是他,

  也是一樣。

  這種精細的感受、精煉的表達,我不相信別的詩人能達得到。我常自喜我是詩人,可是笨蛋們都不相信。

  我前後兩次坐牢,所坐皆為「非其罪也」的冤獄,但達觀博識之下,發現坐牢的壞處有五百種,但是也有五種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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