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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二進宮」(2)


  人犯在法庭過堂回來,要脫光檢查,管理員要查頭頂。查嘴巴、查胸前、查背後、查腳心、查衣服、查拖鞋,也查肛門,以防肛門中夾帶現金或煙毒,方式是人犯背對管理員,向前彎腰,以兩手掰開屁股,露出肛門給管理員看。平均一個管理員一個星期看過的肛門,比一位直腸科名醫一年看的還要多。有一次,我開中心診所的杜聖楷大夫的玩笑,我說:「杜大夫,你學什麼不好,為什麼要學直腸科,整天看人家屁股?」杜大夫開玩笑說:「人的屁股最好看,你不知道的!尤其是黑人的屁股,最好看。」我想,喜歡看屁股的人,實在可以來做臺北看守所的管理員,——可看的屁股可他媽的太多了!杜大夫真沒眼福啊!

  在書刊方面,看守所的查扣範圍是很寬的,凡是書名上有「刀」「槍」「劍」「戟」「俠」「欲」「冤」「仇」等等的書,一概查扣。王拓住在這邊的時候,有一次,家裡送來一套「戰爭與和平」,看守所的輔導組竟搞不清這是什麼書,只是覺得書名怪怪的,乃報請「高等法院」檢察處處理,「高檢」處皮球踢到「法務部」,「法務部」說「查禁書刊應以『查禁圖書目錄』所列者為准」,而要所方「自行核辦」。這一踢皮球的笑話,顯示了這些公務人員的程度。另外在報紙方面經常遭到切割後,才發給人犯(我第一次做政治犯時候,其間有近五年的時間,甚至《中央日報》都不准看,所以根本不發生被切割的問題。雷震同我說,他坐牢可以看報,但是切割得很厲害,他抗議,監獄負責人說:「有問題的新聞你沒權利看。」雷震說:「就算你們說得對,可是你們一切割,背面那一塊沒問題的也給切掉了,那一塊我有權利看啊!」監獄方面沒辦法,就改用墨來塗,不再切割了。但所謂切割,只是掩耳盜鈴而已,重要的新聞,還是不久就可a「補」上。雷震舉例說:「李宗仁投共的新聞給切割了,可是過幾天看到白崇禧責備李宗仁的新聞,就可以推斷出那天被切割的新聞原來是什麼了。」臺北看守所最早也用塗墨法,但嫌動筆大麻煩,就動刀了)。

  書報以外,看守所個把月會來一名教棍,來傳福音一小時。人犯們因為可趁機在通道地上坐一下,所以也就蜂擁而出,大唱「我主耶穌」一陣而歸。教棍來的時候,他們約我參加,我不去,問我為什麼,我說:「我就是耶穌!」(我第一次做政治犯時候,軍法官審問,我一言不發,法官問我為什麼不說話,我說:「耶穌受審時,他也沒說話。」由此可見,我以做耶穌為常業,精卷三尺,非一日之耶穌也!到臺北看守所第二次做政治犯,我更有耶穌感。耶穌跟強盜釘在一起,我則和強盜關在一起,這豈不更「感同身受」嗎?)教棍傳教以外,宗教活動就全憑個人自我修持了。一般說來,死刑犯信佛的比例較多,尤以急來抱佛腳的多。不過,也有毀佛的例子。一個人犯,盼望無罪,大信其佛,不料判決下來,竟是五年,此公大怒,乃將佛像一丟,「幹你娘」起來了。另有一種教棍,信得也頗虔誠,滿口上帝,實在討厭,不過他們倒也頗能自得其樂,此宗教鴉片之功也。宗教對人犯的自欺,不無幫助,有時候,它有助於人犯情緒的穩定,雖然這種穩定,不如一根被查禁的香煙。

  看守所在舍房通道上掛上四個擴音器,在收封後,也來點音樂,最可怕。我算來算去,好像只有兩張唱片,所以反復總是那幾首歌,有《高山青》、《綠島小夜曲》、《夜來香》、《月滿西樓》、《玫瑰玫瑰我愛你》和我不記得歌名的幾首,如《掀起你的蓋頭來》、如《太陽下山明朝還是一樣的來》。如《先生買一朵花呀》、如《情人情人我怎能忘記她》、如《東山飄雨西山晴》等。唱片也是老爺的,《綠島小夜曲》每播必在「水面上搖呀搖」個沒完,直到管唱機的過來一推,才有「姑娘飄呀飄」出現。1981年11月22日,有記者團來參觀,看守所為粉飾,亂買了一陣唱片,從早就大播特播,其中有《魂斷藍橋》,真會殺風景也。第二天清早,又特予重播,魂又續斷一陣。我出獄前一周,又改播《何日君再來》,我當然不信看守所所長朱光軍在作弄我,因為他沒有這種幽默感,大概只是巧合吧?

  如果平時這種播音算是娛樂的話,臺灣假日的就絕對不是。臺灣假日最可怕,一早就來了全套「愛國歌曲」,一路戰鬥與「梅花」不絕,要足足鬧一上午才停。除了罵劉家昌王八蛋,已別無他法。獄中人犯對所有假日都討厭,因為假日一來,接見受阻,放封停止,對人犯全無好處。放封就是出來運動。「監獄行刑法」第五十條明定「每日運動半小時至一小時」,但在事實上,卻至多二十分鐘,並且陰雨天氣也給取消。放封時候,一部分人可以打籃球,這種籃球,有二特色:一、沒有鞋,都是赤腳跑來跑去。二、死刑犯掛著腳鐐,照舊跑來跑去無誤,這兩幅畫面,令我難忘。

  我到看守所第二天,就參加了放封,走到放封場,有趣的現象出現了:各路角頭流氓向我打招呼,並奔相走告說:「看呀!胡茵夢的丈夫!」——我縱橫文海二十年,在文化界,聲名蓋世,可是要蓋流氓界,卻只能以名女人前夫顯,名女人的確比我這名男人有名多多呢。我改寫宋人的詞對自己說,這叫「散步出黑牢,滿樓黑袖招」!其實,說我在文化界聲名蓋世,也是自己吹牛。在中興大學念中文系的小屯,要查作家名錄,她翻看「中華民國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出版的《中華民國作家作品目剝,發現在九百頁的目錄中,胡茵夢占了一面,可是李敖連一行字都沒有。可見在國民黨欽定的名單中,胡茵夢是作家,而李敖連作家都輪不到,李敖之為無名小輩,可想而知矣!事實上,我雖對外吹牛,自己還是滿謙虛的,每次「忘了我是誰」而有自大狂的時候,我就想到兩個故事:有一次我在「金蛋糕」吃東西,突然一名女侍拿了一個紙板走過來,要我簽名,我很高興,心裡想:「想不到這裡還有人認識我。」但女侍說:「我們老闆講過,每個客人都要簽名。」還有一次,我弟弟腸胃出了毛病,就介紹他到「新高原藥房」找一位李大夫。新高原的李大夫有兩位,一位是婦產科的,一位是腸胃科的,我認識的李大夫是腸胃科的李承泌大夫。可是我弟弟找錯了,找到那位婦產科李大夫,告訴他:「我是李敖的弟弟。」那位李大夫忙點頭道:「李敖嗎?我認識她,她下個月就要生了。」

  在住的方面,房長三點四公尺,寬一點八公尺,但這種空間又有二分之一以上不在走運範圍以內,因為通風管、洗臉槽、水缸、馬桶、鐵床、落地小櫃等等,已占去二分之一以上,剩下的,不到三十塊塑膠地磚,走對角線每五小步,就得轉身,在裡面運動,專案要隨空間來決定,凡是橫式的運動,又左又右的運動,都不能做,只能做伏地挺身、仰臥起坐、頸部運動和「原地馬拉松」。我住的小房窗戶朝北,陽光從沒照進來過,住久了,覺得自己像是一根指北針,在亂流裡自我把持方向。晚上只有房頂上的一根六十支光日光燈,房有兩人高,光線下來,已經非常弱了。我在床上架上紙箱,紙箱上鋪塊掉下來的小櫃門板,大部分以右腿盤地左腿垂地的坐床姿勢,看書寫作。報上說中小學生「坐姿不確,照明不足,視力大受影響」,我想我也如此。國民黨宣傳他們在抗戰時候「以空間換取時間」,我則正好相反,我整天在以「時間換取空間」,甚至「以光明換取黑暗」,我又努力工作了半年,半年中,我又創作出不少給人光明的資料,雖然我自己,卻陷身黑暗裡。

  我住的孝一舍共四十七間,舍房按八德分類,又各三層,所以我只是八德乘三後的四十七分之一,渺小可知。我因為精力過人,只睡五到六個小時,從不午睡,所以生活方式,與一般人犯大不同,我大約清早三點前就起來了,六點五十分起床號的時候,我已經工作三四個小時了。起床號後全舍開始噪音,有這麼密集的心清苦悶的鄰居,其音安能不噪?這種噪音,直到午飯以後,才能稍好。等午睡過後,又噪音開始,直到九點入睡號為止。

  住的方面最有特色的是馬桶。每個馬桶上面,都沒有馬桶蓋,大便要直接坐上去,冬天時候,一坐上去,就像在屁股上套個大冰圈,我名之日「套冰圈」。大便完了,起身時要小心,因為皮膚已與馬桶有粘接現象,要慢慢站起,才不會痛。大便時候,整個屁股十足有「全盤西化」之感;大便以後,發現屁股上多了一個圈,好像桂冠詩人的桂冠一般,我名之曰「桂冠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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