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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隱居(4)


  佛教不拜偶像,金剛經說:「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你做佛教徒,為何行邪道。可惜了!

  可憐的嚴僑,他在生命的晚年皈依佛門,竟也皈依錯了。他千辛萬苦去做佛教徒,可惜卻誤信了邪教!當然,嚴僑絕不以為他走錯了路,相反的,他認為他在子夜裡、在孤單裡,已經成功地摸索到了彼岸。智慧如金剛,多年的折磨,使嚴僑的金剛已壞,可惜他已老憊、已懵然無知。在五十五歲那年(1974年7月31日),他終因心肺衰竭死去。回想他生的那年,他的祖父嚴複曾興奮地寫詩期許這個長孫,告訴他:

  神州須健者,

  勿止大吾門。

  又告訴他:

  震旦方沉陸

  何年得解懸?

  太平如有象,

  莫忘告重泉。

  但是,五十五年過去了,在嚴僑的靈堂上,赫然有他太太叔祖林柏壽的橫挽——「愴懷宅相」!可憐的嚴僑,他以不止光大吾門而生,竟以愴懷宅相而死。《北齊書》李渾傳記邢晏讚揚李繪,說:「若彼雲霧,如見珠玉。宅相之奇,良在此甥。」嚴僑、嚴僑,他被資本家這樣一挽,真要死不瞑目了!

  看了嚴僑的一生,我始終以他未能生歸故國、一展抱負為憾。嚴僑飽更憂患,晚年油盡燈枯,看破紅塵,以至神明灰滅,守邪教以終老。在國共鬥爭中,一位這樣的不世之才,就這樣的被犧牲了!

  我總覺得嚴氏一門,正是中國現代史上最好的家傳資料。第一代嚴複,身逢帝制不絕,志在引進新潮,齎志以沒了;第二代嚴琥,身逢新舊交替,志在富國強兵,家破人亡了;第三代嚴僑,身逢國共鬥爭,志在建國大業,自己報廢了;第四代嚴正,身逢國民黨在臺灣通吃,志在經濟掛帥,埋頭做白領階級了。嚴氏家傳的橫剖,豈不正是中國現代史的縮影?嚴僑生不逢時、死不逢地,音容醉貌,長在我心,他一生與中國現代史的橫剖關係,絕非他一己之私,因此我在五十之年(1985年4月17日),寫下《我最難忘的一位老師》紀念他。這篇文章三年後由大陸帥華英烈》雜誌轉載,我最後說:

  既傷逝者,行自念也。嚴老師英靈不泯,必將在太平有象之日,魂歸故國,以為重泉之告。上一代的愛國者永生,他們雖為消滅反動政權而犧牲了自己,但是,震旦不再沉陸,中國畢竟站起來了。

  辜振甫的二百萬台幣對我有了大改變,除送了二十分之一給嚴師母,又以二十分之一給了我弟弟外,我以餘款買了東豐街一家小店面,後來趕上房地產大漲,使我有了翻一番的本錢,再加上「文字之業」的收入,使我從此立於經濟上不敗之地。——人間「致富」,可以陰錯陽差,時來運轉到這一複雜又交錯的程度,想來不勝離奇。

  我剛出獄那年,還買不起六十二坪的敦化南路金蘭大廈,我看中旁邊新蓋的三十七坪的金記環球大廈,跑去簽約,認識了李明瑾,她那時大學剛畢業,明亮可愛、身材又好,令我心動,可惜當時有很好的男朋友。四年半後,在忠孝東路碰到她,相約在一家西餐廳「敘舊」,我第二天寫信給她:

  昨晚在燭光下,聽你四次說到你很快樂,我卻不覺得,我覺得你是一個虛度青春的老是想考一百分的問題兒童。你不停止這種「燈之歌」式的人生觀,你的下場,一定很悲慘,悲慘得怎麼把痣點掉都沒用!不過不論怎麼悲慘,你將永遠冷豔動人,正如你昨晚一樣。

  後來李明瑾主持電視節目,從俗以去,我一直為她可惜。金記環球大廈因為在車位上處理失當,我去信抗議,他們央求我的舊識黎昌意出面解決,最後以二十萬買了我收藏的一點字畫,雙方解約了事。後來建築界在車位上特別明訂權利歸屬,市井盛傳此乃「李敖條款」雲。

  由於對小蕾的美好回憶,使我對銘傳女生特有好感。出獄後我在銘傳附近看她們下課,忽然一個女學生迎面而來,可愛、亮麗、清秀中有一股冷豔,令人一見動情並且一生難忘。她叫賀台英,我每月送一本我寫的書給她,可是她一直拒絕我。直到我與胡茵夢離婚後,她才同我在圓山飯店有一次燭光約會,我們又在酒吧間談天。那是她和我第一次相聚也是最後一次。後來她也去外國了。

  此一女的「育新」是我出獄後跟我有一次郊遊的小女生,她清純美麗,我一吻而別。後來她也去外國了。

  在幫助蕭孟能解決水晶大廈糾紛時,我認識了他女婿周其新的女秘書——劉會雲。會雲嬌小可愛,台大外文系畢業,是我一生中最得力的無怨無悔的女朋友,我們一直同居,直到胡茵夢出現。與胡茵夢離婚後,1984年12月5日,我有信給會雲,有幾段最能道出我的心境:

  二十日機場見你含淚而去,在歸途上,我想的卻是《北非諜影》。……《北非諜影》畢竟是電影,所以最後出現了奇跡。至於臺北,是一個沒有奇跡的地方,所以so for so「bad」——我仍跟「德國人」在一起。「德國人」當天下午就到市面查扣「千秋」三十八,這期顯然拆穿了「德國人」建黨九十年的謊話,而被他們痛恨。這幾天他們整天慶祝建黨九十年,報紙、電視上一片馬屁,我真覺得我是這一片馬屁中唯一一個真人,我敢於並能夠獨立蒼茫獨自一人挺身與「德國人」鬥,我在這裡,也準備凶多吉少,死在這裡。宋朝梅堯臣寫《東溪》詩,說:「情雖不厭住不得,薄暮歸來車馬疲。」我在這裡,卻「情雖已厭住下去,薄暮下筆不知疲」。我在這裡,至少表示了三點意義:

  第一,我樹了一個大丈夫、男子漢的偉大榜樣。

  第二,我拆穿了國民黨,並使國民黨在言論上對我全無還手之力。

  第三,我為人類與臺灣前途,提供睿智的導向。我完全不知道我能這樣做多少、做多久,但我隨時準備被暗殺、被下獄,絲毫不以為異,「視死如歸,臨凶若吉」(雖然凶多吉少,但是臨凶若吉,吉也不少),此心之光明、達觀、從容,可謂「漢唐以來所未有」。唯一「若有憾焉」的倒是自己的努力,最後「沒世而名不稱焉」,我9月6日對羅小如說:

  在這種局面下,我們做的一切努力,都會因國民黨在世上無立足之地而連累得也無立足之地,——臺灣變小了,你也跟著變小了。我們牢也沒少坐、刑也沒少受、罪也沒少遭,可是聲名成績卻不如蘇聯的人權鬥士,也不如韓國的,也不如菲律賓的,這都是因為同國民黨「與子偕小」的緣故。但是,「與子偕小」還是走運的呢,搞不好還要「與子偕亡」呢!古代的愛難者,他們雖然「流淚撒種」,但是可以「歡呼收割」;現代的受難者,最大的痛苦是撒種固須流淚,收割也須流淚,因為你所得的往往是鏡花水月。雖然如此,志士仁人卻絕不懷憂喪志,仍舊以朝行道夕可死的精神,走一步算一步、打一局算一局。十七年前,我翻譯勞倫斯的文字,我真的喜歡這一段;

  苦難當前,我們正置身廢墟之中。在廢墟中,我們開始蓋一些小建築、寄一些小希望。這當然是一件困難的工作,但已沒有更好的路通向未來了。我們要迂回前進,要爬過層層障礙,不管天翻也好,地覆也罷,我們還是要活。

  在國民黨的「廢墟」中,我年復一年,不斷地要蓋「小建築」、寄「小希望」,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坐牢必於是、出獄必於是,我已學會收割時絕不流淚,因為我未嘗不知道鏡花水月總成空,但空又何妨,我們是男子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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