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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隱居(5)


  雖然這裡與我的關係,到頭來不過如此,但我在萬里長空、且做[希臘]左巴舞的時候,總也想到人間畢竟該有「行者」與「死者」的佈局,羊角哀與左伯桃、公孫作自與程嬰……以至《北非諜影》中的亂世男女,無一不是「古仁人之心」所該留意的。「古仁人之心」的特色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並不忘了帶給別人「物喜」、成全別人的安全和快樂。我小時候看隋唐故事,看到隋唐好漢一身力托城門門洞的千斤閘,讓人逃出,自己卻被壓死,我至今難忘。人間畢竟該有它的「去留肝膽兩昆侖」的複雜意義,不但有這種複雜意義,並且在表達這種意義時,所用方式是「我自橫刀向天笑」式的,是一種既勇者又達者的從容(甚至不妨伴同一點喜劇性的玩笑)。到了這一段數,才是人生的『極高明』的境界。

  這是我一生中最能表白心跡與處境的信,我寫給了會雲。會雲跟我度過我一生中最長的隱居時期,知我最深、護我最力,有一段時間我一連五個半月不下樓,都是會雲照顧我,她真是了不起的女人。

  從我出獄到隱居,已近兩年半了,「蟄龍三冬臥,老鶴萬里心」。「三冬」將盡,「萬里」方來,在這成熟的複出時刻,一個最有眼光的出版家三顧大樓找到了我,他就是遠景出版社的沈登恩。沈登恩判斷:李敖基本上是一位偉大的文人,雖然歷經「告別文壇」、坐牢、隱居等過程,但總有一天會回來,當這一天到來的時候,遠景一定要占住先機。因此他一再向我試探,一顧兩顧我都不顧,直到他三顧前來,我才決定見他。見他之日我拿出他中學時寫給我的仰慕信給他看,他大為震撼:「李先生的記憶與細密竟如此驚人!」格於政治考慮,當時沈登恩提出構想,只是重版我那兩本當年未被查禁的書——《胡適研究》和《胡適評傳》,我告訴他:「李敖十四年被封鎖,如今重返江湖,只出版兩本出過的書,未免太寒酸了,總該出一本臺灣沒發表過的。我在受難期間,在香港出版過一本《借古不諷今》,如加以增補,改名《獨白下的傳統》出版也不錯。」沈登恩是在出版界反應一流的人,他立刻贊成,於是我們便秘密籌畫出版。沈登恩找來蘇宗顯為我秘密拍照、再由黃金鐘設計封面、梁正居封面攝影,井請我在扉頁來段題辭,我寫道:

  五十年來和五百年內,

  中國人寫白話文的前三

  名是李敖,李敖,李敖,

  嘴巴上罵我吹牛的人,

  心裡都為我供了牌位。

  ——李敖

  沈登恩又請我寫篇全書簡介,我寫道:

  《紐約時報》說李敖——「受人歡迎的青年作家」,「以寫諷世文章出名」,「當地標準下的一個野人」;《聖路易郵訊報》說李敖——「中國傳統的著名批評家」;倫敦《中國季刊》說李敖——「一個得人心的英雄」;香港《星島日報》說李敖——「有才氣有勇氣,還有挾才勇俱來的流氣」,「四十一歲了,盼他重新執起筆來。」

  李敖自寫《傳統下的獨白》闖禍起,被追訴多年,一直翻不了身,這本《獨白下的傳統》,是書名翻身,不是他。李敖大隱於市,常常幾個月不下樓,神龍首尾皆不見。這本重新執筆的新書,聊可如見其人,並為仇者所痛,親者所快。

  遠景過去沒有李敖,李敖過去沒有遠景,現在,都有了。

  同時我為《胡適研究》、《胡適評傳》也寫了簡介:

  羅丹為蕭伯納塑像,結果塑像本身比蕭伯納還動人;李敖寫《胡適評傳》、《胡適研究》,也正如此。胡適對李敖說:「你簡直比我胡適之還瞭解胡適之!」李敖瞭解胡適,並把胡適分色,潑墨出一代風雲。

  所以,評傳不是胡適個人的評傳,研究不是胡適個人的研究,而是時代的評傳與研究。李敖不單寫出胡適曾怎麼樣,同時寫出胡適該怎麼樣,不但寫出胡適的理想,同時寫出理想的胡適。

  胡適已經墓草久宿,但理想的胡適卻萬年長青,他是

  「中國」知識份子的星火,從黑暗照到黎明。

  沈登恩最欣賞我寫的廣告文字,廣告文字必須濃縮而奔放,我在這方面得心應手,可謂千古獨步。

  沈登恩不但是一流的出版家,並且是一流的李敖推銷家。他在出書前夜,找到《中國時報》副刊版的主編高信疆,秘密透露他為李敖出書,明日上市。高信疆的大哥信鄭是我老友,這小弟弟對我慕名久矣,他見地過人、反應極快,立刻請沈登恩延後一天發書,使他有機會說動「余老闆』(余紀忠)。最後,在「余老闆」的默許下,在出書之日,也就是上報之時,《中國時報》不但副刊版大幅刊出我的《快看〈獨白下的傳統〉》,並且由周天瑞派出王健壯和金惟純兩位採訪我,在1979年6月6日社會版刊出《李敖變了嗎?看他怎麼說!》這是臺灣報紙第一次圖文並茂地大膽寫出李敖。從此文壇奔相走告:李敖複出了!而我出獄後兩年七個月的隱居,自此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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