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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監獄(5)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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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成大共產黨」領袖是蔡俊軍,是一位率真勇敢的年輕人,後來與我成為好友,出獄後還打電話並來我家感謝我對他的照顧。有一次我送他一套睡衣,他那時被判死刑,穿著睡衣,帶著腳鐐對我說:「槍斃的時候,我就穿它去。」又指著胸前說:「子彈就從這兒打出來。」態度從容之至。後來死裡逃生,改判無期,十五年後出獄。我的同案李政一曾和蔡俊軍同房,他告訴我:「同房難友任何人的食品,蔡俊軍都會抓來就吃,連招呼都不先打一下。人問他為什麼,他說:『我們是共產黨,你的就是我的,我要共你的產啊!』」 十一、「成大共產黨」另一領袖吳榮元,也被判死刑,也是一位率真勇敢的年輕人。他被判死刑後,帶著腳鐐,等待槍斃,找來佛經看,以為解脫;後來改判無期,他把佛經一丟,說:「既然沒死,還是看李敖的書吧!」 十二、在黑牢中的人,無不恨調查局與警備總部,因為這兩個衙門專門刑求以造冤獄。有一次,一個土頭土腦的臺灣人,被送到軍法處看守所來,他餘怒未消,把棉被卷成一團,坐在地上,一邊捶棉被,一邊大喊:「調查局,利嘎西郎(你家死人)!調查局,利嘎西郎!」舊派心理學家喜言「本能」者,凡遇無法解決的主題,輒以「本能」含糊帶過,人戲以「毯子學說」譏之,因只能遮蓋問題而不能解決問題也。看到這土頭土腦的臺灣人,竟能如此用棉被解決問題,真可成立「棉被學說」了。 十三、關在押房裡的寂寞難挨,是一般人犯最吃不消的,他們要打發日子。打發日子最好的方法就是出來做工。做工雖然苦,但是大家搶著幹。有一次,押房裡缺個理髮的,班長問誰會理髮,一個老臺灣人叫葉迫,說他會,於是由他為大家理髮。押房理髮的規矩是,被理髮的囚犯,每人準備衛生紙二張,自己折好,用手托著,理髮的為你刮鬍子時,一邊刮,一邊要把刮下的抹在衛生紙上,以節省他的時間,好快速為下一個服務。一般正常情況是,一陣快速服務下來,走道上每間押房門口,都丟下一小堆衛生紙,上有肥皂和著的鬍子垃圾。可是,由於這位葉迫根本不會理髮,而冒充他會,結果一陣刮鬍子下來,走道兩邊的衛生紙上,竟是血跡斑斑,好像人人有了月經似的。氣得范子文大罵葉迫,班長也臉上無光,趕忙把葉迫趕回押房去了。 十四、我有一段時間與人合住第十一房。有山東米商黃中國被判死刑,他是粗人,因賭博被人陷害成「匪諜」,以致冤死。還沒執行前,胡炎漢勸他信耶穌,帶他一起禱告。禱告完了,我在旁邊大笑。胡炎漢問我笑什麼?我偷偷開玩笑說:「黃中國枕頭底下藏著佛經呢!他所有的寶全押,是上天堂的投機分子。只恐怕上不了所有的天堂,反倒下了所有的地獄!」黃中國的冤獄,我曾全力代他寫狀子,他感謝得向我磕頭。可是最後在劫難逃,終被拖出槍斃。 十五、黃中國被槍斃之日,清早五點,第十一房的房門突然間被打開,黃中國正睡在門邊,他一聲哀呼,坐起來,向牢房另一角沖過去。可是,七八個禁子牢頭沖進來,反銬他的兩手、抓住他的頭髮、用布條纏住他的嘴巴,再用熟練的技巧,把他架出房門。當時睡在我右邊的胡炎漢驚慌坐起,十指張開、兩臂前舉,大叫起來,一個班長討厭他跟著叫,順手拉了他一把,高叫:「還有你!」嚇得胡炎漢縮成一團,藏在棉被裡。對面的崔積澤事後嚇得哭起來,一邊擦眼淚一邊說:「什麼意思嘛!人家只買一點軍油,就把人家跟死刑犯關在一起,就這樣嚇人家,什麼意思嘛!」黃中國的遺物,班長托我包在一起,送到門外。這時胡炎漢還縮在棉被裡,在裡面呻吟:「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好久好久,才從棉被鑽出來。 十六、胡炎漢是榮工處的簡任官,在「中正大學匪諜案」中被誣入獄。入獄前在澳洲觀光,碰到居浩然。居浩然托他到臺灣探監向李敖問好,結果沒想到自己也給關進來,正巧與李敖同房,向李敖問好了。 十七、在十一房還見過一個十九歲的小偷,長得奇黑,我用臺灣話給他起外號叫「歐卡曾」(白話是「黑屁股」、文言是「黑臀」,古人真有人叫「黑臀」)。「歐卡曾」,浙江奉化人,眷區出身,因我對他不錯,他說很感謝我,他出獄後,一定找個脫衣舞女,用摩托車載來,在我窗下大跳一次,在警衛趕到前,再用不熄火的摩托車載運逃走。他說:「龍頭啊!不要太用功了!那時候該休息一下,看看脫衣舞,看看死脫瑞普(strip的日語發音),看看也好!」他一邊說,一邊扭動,學脫衣舞的模樣,醜態可掬,使我笑得腰都彎了!我坐牢多年,但是從來沒有那樣大笑過。 十八、牢裡的冬天很冷,我把我爸爸在東北穿的一件皮袍子帶進來,聊以禦寒。這件皮袍,被賊眼溜溜的「歐卡曾」看中了,他用手摸著上面的毛,一邊摸著一邊喃喃自語:「毛真好!毛真好!毛真好!」「歐卡曾」連說「毛真好」後第二天,他就被叫出去了。監獄官調查他有政治問題。因為若沒政治問題,怎麼會說「毛真好」呢?那時毛澤東還在世,說「毛真好」是什麼意思呢?「歐卡曾」費了九牛二虎的氣力來解釋,最後才算過了關。原來每間牢房高高在上的天花板上,都有一個擴音機,擴音機是個「大嘴巴」,也是個「大耳朵」。有情況時候它播出監獄方面的命令、號音與音樂,你不聽不行,所以是大嘴巴;沒情況時候它不聲不響,但卻是個竊聽器,由中央系統逐房抽查,隔牆有耳,所以是個大耳朵。因為大耳朵只能聽不能看、只能錄音不能錄影,所以竊聽時候就難免斷章取義,於是「毛真好」的誤會,就發生了。 十九、我在軍法處,年復一年不准看報,所得消息,但憑新進牢的人口耳相傳,最新世界大事所得不多,最新流行歌曲倒聽了不少,因為大家無聊,以唱歌自遣者比比皆是。有一次一群小流氓們個個會唱劉家昌的《往事只能回味》,歌詞是:「時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憶童年時竹馬青梅,兩小無猜,日夜相隨,春風又吹紅了花蕊,你也已經添了新歲,你就要變心,像時光難倒回,我只有在夢裡相依偎。」當時我沒見到歌詞,把內容聽了模模糊糊,最後一句「我只有在夢裡相依偎」,我聽成「我只好另外找一位」。出獄以後,偶然機會看到歌詞,才恍然失笑。但卻覺得,我的誤聽後的新詞,其實比劉家昌的原詞還高明呢!情人走了,你另外找一位,豈不比夢裡留戀更積極嗎? 二十、最後一年,謝聰敏、魏廷朝和李政一,四人同居一房被「洗腦」,我宣佈大家來生再見,拒絕講話,但偷偷只和最夠朋友的李政一來往。那時洗澡時總要一貫作業,脫下衣服,同時洗了。有次看到魏廷朝洗澡,把準備換穿的衣服,糊裡糊塗重洗了一遍;把剛脫下來的衣服,又穿了回去。他那時又胖又黑,光著大屁股,吃力地洗衣服,使我想起狗熊進玉米園的故事。(狗熊進玉米園,折一根玉米夾在腋窩下,左摘右丟,弄了一夜,出園時腋下還是只剩那一根!)魏廷朝出獄後,偶爾來看我,但兩人友情,似已無複當年了。有一件事,仍可看出魏廷朝對我的衛護。在康寧祥、李波峰誣謗李敖案發生時,魏廷朝寫信拆穿他們,有這樣一段: 李敖的個性和筆鋒太尖銳,而且耐磨耐鬥,所以朋友固然不少,敵人只怕更多。他不斷地攻擊,又不斷地被攻擊,是不難想像的。 攻擊李敖,應該攻其所短,豈能攻其所長?說他專門打小報告,陷害朋友,可以說適得其反;既不合事實,尤其不是魏廷朝口中所言。李敖是最可靠的朋友(也是最難纏的敵人),在困難的環境中,經常經濟難友。有許多受過他的恩惠的人,在十數年後始終對他懷念不已,這恐怕是他自己當初所料想不到的。他對看不順眼的人和事,反應過度強烈,往往馬上使小性子用刺骨的言詞、傷人的冷漠、明顯的動作,當面讓人難堪;但他不會放暗箭。 由於魏廷朝的人證文證,終於拆穿了李筱峰的造謠,最後被我告誹謗成立,我贏了官司。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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