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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星沉(4)


  另一件匿名的活動是我應屠申虹之邀,與湯炎光辦《文風》雜誌。湯炎光是老「國大」代表,想出鋒頭,要辦雜誌,當時以我之名,根本申請不下來雜誌執照,但湯炎光可以。於是達成協議,湯炎光只有掛名發行人的權利,其他編務、內容一概不得過問。於是我和屠申虹就包辦了第一期,很寒酸,只有一張紙,分出四版,但一張紙照樣闖禍。辦出來後,一方面「中央研究院」登大幅廣告斥責、抗議,一方面湯炎光被調查局局長沈之岳請去吃飯,勸他千萬不可和李某人合作,否則後患無窮,湯炎光一聽嚇壞了,立刻打退堂鼓,不辦了,我和屠申虹不便相強,相強也沒用。不過這雜誌夭折,卻給我一個方便,我陰錯陽差變成了電話階級。因為當時電話很貴,用雜誌社申請可半價優待,雜誌垮了,電話長留,從此我家有了電話。由此一例,可以想像蕭孟能待我之厚,跟他《文星》共事這麼多年,編輯部也在我家,可是他卻吝於在編輯部裝個電話!電話以外,冰箱也如此。我離開文獻會,住到安東街時候,他為我買了一個冰箱,卻不是電冷的,而是每天由人送冰塊來放進去的冰箱!我有電氣冰箱,是1964年5月1日遷入水源路十九號之八「水源大樓」三號以後的事。在「水源大樓」給我最深的印象是我與「H」同居——沒有冷氣、但有電氣冰箱享受下的同居。「H」是蘇州人,香港英文書院畢業,當時在NACC(美國海軍情報中心)做秘書,美麗無比,是我女朋友中最漂亮的,她是「北洋軍閥」唐天喜的女兒唐靜琴介紹我認識的,唐靜琴是她乾媽。那時她的未婚夫去美,她被官方限制,暫時不能出境,所以跟我在一起,我過三十歲生日時,她正在我身邊,那時正是我的盛年、《文星》的盛世。後來我搬到信義路四段二一七巷十六弄十九號之三國泰信義公寓四樓,她也過來。不久去外國了。去海外前陸建業、崔小萍拉她拍瓊瑤的《窗外》電影,做女主角,在臺灣因糾紛未能放映,後來林青霞做女主角的《窗外》是第二次拍的。

  我雖被官方秋前秋後算帳,但我氣派不衰,最有趣的一件鮮事,是我陰錯陽差,變成了汽車階級。原來我被《文星》請出去,為自謀生計方便,打算買輛機車,不料買機車分期付款要兩個房保,買汽車開支票只要一個房保,因為蕭孟能不肯為我做保,我只有信義公寓媽媽名下一個房保,其他別無房保可尋,故買了三百六十CC的凱莉小汽車。我就是這樣陰錯陽差之下,成為汽車階級的。那時候臺北市面汽車尚少,我這輛身價連計程車都不如的小車,開起來卻拉風得很,到處可停,與凱迪拉克無異也。印象最深的兩次,一次是我跟女朋友「小Y」到淡水紅毛城,另一次是去陽明山一家日式旅館洗溫泉,都開的這輛汽車。『小丫』也是蘇州人,政治大學中文系畢業,是女作家,所以她和我之間的情書頗多。「小丫』美麗、細膩而多情致,是最可愛的女人,洗溫泉那次,她軟語哀求、欲仙欲死,曲盡江南美女的婉轉,令人終生難忘。

  後來我的汽車換了,換成了和裕隆計程車一樣的車,不過是全白的,仍舊極為拉風。那時劉家昌自費拍電影,想找一個假的製片人為他撐腰,製片人要闊,我因為是汽車階級,被他看中,遂以購買我收藏的《古今圖書集成》為交換條件,要我開著車替「演」製片人,我同意了。自此跟演藝界扯了好長一陣子。他們好賭,我的賭技亦屬一流,因此常常打梭哈。劉家昌此人嗜賭而藝不精,一意贏人而自己屢輸。有一天有次牌局,我告訴他:「今晚有一個呆子參加。」他聞之大喜,入夜聞聲而至。一賭之下,發現高手如雲,他輸得丟盔曳甲。這時他偷偷問我:「敖之,你不是說有個呆子嗎?」我說:……「是啊!呆子不是別人,就是你小子呀!」——古時阿波羅發神諭會有一大國戰敗滅亡,但沒說出是哪一大國,求神諭者欣喜而去,不知原來亡者乃自己之國也。又有一次劉家昌全部輸光,一點賭本都沒有了。他低聲下氣向劉維斌借賭本,劉維斌說:「除非你叫我爸爸,我不借。」劉家昌說:「大丈夫,怎麼可以叫人爸爸?不過,叫人『把拔』可以。」劉維斌問:「什麼是『把拔』?」劉家昌說:「『把拔』什麼意思都沒有,只是發音像爸爸。這樣叫了,你以為我叫了你爸爸,我只認為叫了你『把拔』,所以叫了等於沒叫,可是賭本卻借到了。」後來,劉家昌懷疑李翰祥給他戴了綠帽子,氣衝衝跑到片場,當眾打了李翰祥。事件發生後,我和影劇圈內深知李翰祥的導演們、朋友們,都堅信戴綠帽子是絕不可能的事,這件事,全是劉家昌疑神疑鬼的鬧劇。因此我告訴劉家昌以李翰樣不可能偷你老婆的種種證據,我說了半天,劉家昌若有所悟,但是最後大聲說:「但是,但是,敖之,我不是王八,這怎麼成?我已經招待記者,當眾宣佈我是王八了!」我聽了,大笑,我說:「難道非做三八不可嗎?難道非做工八不樂嗎?難道要做錯了王八,還要為了面子錯到底嗎?難道非說你老婆偷人,你才變得理直氣壯嗎?家昌啊!何必自尋煩惱啊!」有一次大家在劉維斌家賭錢,賭到天亮時,來了電話,劉家昌說:「一定是我老婆來查勤了,千萬別承認!」劉維斌拿起電話,果然是江青打來的,劉維斌立刻把賭臺上的生龍活虎氣概,收斂得一乾二淨,反倒裝出被電話吵醒的模樣,語調遲鈍,慢慢而斷續地說:「……不在啊……沒有啊……我昨晚拍片,今早四點才上床啊……」我們大家屏息靜坐,不敢出聲。事後哄笑不已,深歎劉維斌演技精絕。二十年後江青來台,到我家拜訪我,我甚感慚愧,我覺得她與劉家昌婚姻的失敗,我們這些當年的酒肉朋友不無責任。雖然我多年後,已變成律己極嚴的連清茶咖啡都戒掉了的清教徒,但是自海少作之情,猶未能免也。

  當年我也去過幾次舞廳。胡秋原說舞女「形而上者不能聊,形而下者不能搞」,妙句也!有一次與居浩然上舞廳,忽聞廣播說:「居浩然先生電話。」居浩然正擁形而上而下之,置若罔聞。我提醒他有電話,居浩然正色說:「這裡沒有居浩然!我姓張——在風月場所,我都姓張。」我恍然大悟,難怪居太太查勤,永遠找不到我們的居校長!(淡江大學前身是淡江英專,居浩然做校長,我重考大學前,也考取過,所以輩分上他是我的「校長」。)還有一次餘傳韜從海外歸來,透過徐鐘珮,與我結識,兩人一見如故,聊得開心。一起去王又曾開的仙樂斯舞廳,王又曾在旁作陪,點來舞女,左擁右抱之余,餘傳韜問我:「我在臺灣做什麼最好?」我說:「你組織新黨最好,因為你跟他們有生殖器關係(餘傳韜的父親是青年党大員余家菊、丈人是國民黨大員陳誠)。你組織新黨,他們不會抓你。你組織新黨,頂多被打屁股而已,怕什麼?」可是余傅韜就是不敢。後來,他由「教育部」次長而「中央」大學校長,一直善保其臀,不敢造次,校長不負此臀,此臀負校長,想起「腹負將軍」的典故,不禁失笑。(《通鑒長編》記:「党太尉進食飽,捫腹歎曰:『我不負汝。』左右曰:『將軍不負此腹,此腹負將軍。』」)當年我還去過幾次酒家。一次是和徐訐,一次和葉明勳、毛樹清,出來後還一起跳舞。後來我坐牢,最後一年被「洗腦」,在土城仁愛教育實驗所被所謂學者專家們「上課」,一天毛樹清來了,佯裝不認識,酒肉朋友,當如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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