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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星沉(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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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個公佈李敖給胡適的信的戲路裡,最有趣的一項,是國民黨們對這封信的種種離奇解釋。胡秋原《中華》雜誌登徐高阮在聲討大會上的談話,報導徐高阮說:「這一封信是1961年門月間胡先生交給他的。當胡先生交給他的時候,態度雖不嚴肅,也不輕鬆。約四五日後胡先生即入醫院,再出院不久就逝世了。他現在對社會公開這一封信,而負一切的責任。」徐高阮的結論索性直指李敖是「對敵人投降的叛逆分子」了。《中華》雜誌又登胡秋原的讀後感則更乾脆,根本點破李敖是「匪諜」了,並且還是向胡適施用「統戰」的「匪諜」呢!我奇怪他們為什麼不鞭胡適的屍,說胡適也是「匪諜」?因為胡適也涉嫌「知匪不報」啊!不但不報,照他托姚從吾轉信給李敖的鬼蜮行為看,他不但「知匪不報」,還給「匪諜」師生牽線呢! 到了1967年,我三十二歲,秋後算帳仍不停止,國民黨「司法行政部」部長鄭彥囗親自下令「高等法院」首席檢察官發交偵辦我,4月8日以「妨害公務」被提起公訴。自此官方正式配合私方,以訴訟手段形成夾殺。 這年4月14日,我在極艱苦狀態下義助殷海光看病,救了殷海光一命。原委是這樣的。1961年11月,我發表《老年人和棒子》以後,殷海光在台大文學院碰到我——這時候我們已經兩年多沒見了,叫住我,說:「你在《老年人和棒子》裡,提到的江亢虎是誰啊?」我告訴了他。正巧姚從吾老師走過。殷海光叫住他,指著我說:「此一代奇才也!」姚從吾老師立刻答道:「你們兩個都是奇才!」那天小聊之下,殷海光很高興,約我到他家去談談,我隨手交給他我給胡適的信的副本,約好第二天去看他。於是,近五年以後,我又來到了殷家。殷海光這回大概真的發現了我的不簡單,他顯然承認了我的蛟龍地位。他說我給胡適的信深深感動了他,信中提到的嚴僑,是中國偉大知識份子的代表,中國有千千萬萬的嚴僑,都在國共鬥爭中犧牲了。……說到這裡,他突然哭了起來,使我大為感動。這一次談話非常投機,他要到我碧潭山居來看我,我同意了。不久他到碧潭來,他教我如何煮咖啡,我窮得買不起咖啡壺,只能提供燒開水的鋁壺做工具,他抱怨壺有油質,煮咖啡不好喝,我很驚訝他在喝咖啡上如此考究。我們大談了一下午,然後到吊橋旁小店吃魚。殷海光的怪毛病是:他剛見到一個人,經常是不講話,態度也不友善,一定要「暖車」(warm up)以後,他才逸興橫飛高談闊論不止,這時候他也有說有笑,與常人無異。但是下次見面時,他又要重新從那種死樣子開始。一些人不瞭解這怪毛病,常常在一開始就被他氣走了。這次殷海光到我家,怪毛病倒頗為從簡,大概他怕我以其人之術,還治其人之身,所以很快就了無拘束地聊起來了。 那時候《自由中國》已經停刊一年多了,我向殷海光談到兩點:第一,雷震搞新黨,以雷震對國民黨的瞭解,國民黨會動手抓人。一動手抓人,《自由中國》就完了。《自由中國》一完,就表示大家幾年來所爭取到的言論自由,會被國民黨收回去,何年何月才能恢復到《自由中國》的尺度,就不知道了。所以新黨運動對傳播思想而言,是一種連累,就像五四運動連累了新文化運動一樣(我這一點看法,印證「80年代」在《自由中國》停刊後二十二年,重印《自由中國選集》都要被查禁,可見言論自由的大逆退)。第二,《自由中國》所談的,是知識份子的、上層的、縱貫線上的臺灣,在知識份子以外、在上層以外、在縱貫線上以外,對鄉土臺灣、對苦難老百姓的生活,談得不夠。說到這裡,我舉我親自調查的軍中樂園為例:一個妓女每天被迫接客五十次,只分到一點點錢,這叫什麼「人間天堂」?她們這樣悲慘的生活,什麼主義、什麼人統治她們,都一樣。如果能夠改善她們的生活,即使做了亡國奴,我想她們也心甘情願。我親眼看到她們接客五十次後老鴇們放鞭炮慶祝的景象,她們的痛苦,你殷海光等高級知識份子可曾知道?聽了我的話,殷海光為之動容,他承認他們太不瞭解鄉土臺灣,不瞭解苦難老百姓的生活。那時候,我的研究主題之一是《中國性史》,我拿出一些春宮畫給殷海光看,他說他從沒看過這種東西,為什麼這些漂亮的女人肯照這些照片?他不明白。我說:「可能為了救她的母親,可能為了救她的女兒,可能為了救她的丈夫。但絕不是為了愛國才照這些照片。『國家』對不起這些苦難的人,這些人是寧肯做亡國奴的——只要她們能脫離悲慘的命運!」 碧潭之游後,殷海光跟我建立了新的友誼,這時他在台大已被剝奪了講學講演的自由,而我早就沒有了這種自由。1964年台大學生陳宏正等邀我到法學院演講,我去的時候,學校派校警將演講場所的門鎖起來,校長錢思亮控制言論自由有如是者!1965年法學院請李聲庭演講「民主與自由」,講完後聽眾鼓掌要殷海光和李敖插播幾句話,我們應聲而出,極受歡迎,這是我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公開露面。後來胡秋原寫信給錢思亮提出二十五個問題,要殷海光答覆,如不答覆,就視同「不學無術,誤人子弟」,應該停止教書。錢思亮怕了,居然朝這一方向迫害殷海光。這一期間,由於我的支援,使他渡過不少難關,我說動蕭孟能,高價支援《中國文化的展望》的寫作,不過在我同殷海光的交往中,我覺得我對他最大的幫助,不在幫他研究、幫他印書、幫他生活、幫他在《自由中國》被封殺、臺灣大學被停課後渡過許多難關。……我覺得我最大的幫助,是把他送入醫院,使他的生命得以延長兩年之久。他死後,殷大大寫信給林悅恒、羅業宏,私下承認「李敖救了殷老師一命」,即是指此。「殷門叛徒」王曉波未叛前寫《悼念我的老師殷海光先生》中說:「後來,殷先生由宏恩醫院轉往台大醫院開刀,台大醫院有公保,只要住二等病房就不必另外交費。宏恩醫院的費用是李敖付的,因為當時殷先生的學生中只有李敖有錢。」這段話最後一句說得不對,當時殷海光的學生中絕非「只有李敖有錢」,最有錢的是陳鼓應。陳鼓應繼承了他父親留下的財產和落地的房產,沒分給他妹妹陳桃桃,一個人獨吃了,他是第一有錢的,可是一毛不拔。張灝、林毓生家境很好,又在美國多年,也都有錢,至少都比我有錢,只是他們光說漂亮的話,不做漂亮的事,這些偽君子、偽殷門弟子,我是最看不起的! 在義助殷海光的時候,我當時已被官方完全封鎖,已經很難靠寫作出版維生。我的維生之業,其實是做舊電器買賣。那時候美軍顧問團在臺北,市面上品質好的冰箱冷氣等電器,臺灣不能生產,都靠顧問團用過的二手貨。我和李世君合作,化名「OK李」,整天登英文報兜來舊電器,然後轉賣。轉賣時候,我都親自參加搬運,與苦力無異。有一次賣一台冰箱給李翰祥,我在參加搬運的時候,被李太太張翠英看到,她說:「怎麼大作家做起苦力來?」我說:「大作家被下放了,正在勞動改造啊!」為了堅守原則,不同國民黨合作,我在謀生上的辛苦與心血,一般人是完全不清楚的,我也無須讓他們清楚。從外表上看,我滿有錢的,因為我知道在現實社會中,「充闊」比「裝窮」更容易混,「充闊」至少可以貸得到款、貼得了現、借得到錢,「裝窮」則全無用處。大家都說我有錢,可是誰知道我做苦力呢? 我不但沒有錢,當時在財務上的窘迫,甚至非常嚴重。殷海光被宏恩醫院「當場收押」「立即檢查」的時候,院方立刻要三千元住院保證金,我就掏不出。經我和會計小姐擠眉弄眼,她同意我先開一張空頭支票做抵,等我出去找到三千元後再換回。我把殷海光料理好,叫孟絕子、陳平景陪他,就直奔水牛出版社找彭誠晃,我拿出另開的一張三千元加利息的支票,向彭誠晃貼現。彭誠晃把我的支票翻過來掉過去研究著,我問:「怎麼了?是假的?你研究什麼?」他說:「你貼現幹什麼用?」我說:「本來不想說,你既然問,說也可以,老殷住院了,我要籌保證金,所以就找到你們小氣的客家人頭上來了。別囉唆了,快借錢吧!」可是彭誠晃卻不肯借,我認為他太不夠意思了,我說:「你們水牛創業,我幫了多少忙!《羅素選集》明明是我編的,你們卻掛上劉福增的名字!我不願和你們計較,可是這一次,為了老殷,我不會原諒你們了!」從此以後,我再也不肯見彭誠晃這個人了。直到十多年後,我由蕭孟能太太朱婉堅那邊取得公證授權,把當年蕭孟能賣給彭誠晃的版權全部作廢,才算徹底作弄了這個客家人、才算出了這口惡氣。 除了給水牛匿名編《羅素選集》這類事,我還為其他出版社做了很多,甚至一些暢銷書,像《胡適語粹》等都是我編的。一來是做些有益讀者的事,二來是以不正常方法賺點正常收入。編這些書,都不能由我掛名,那時候,拜官方之賜,「李敖」兩個字已像黑死病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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