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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文星》(2)


  《文星》第九十期的查禁,只是一個動手的訊號,殺戒一開,自然就有好戲看。這年十一月,正好是孫中山百歲誕辰,臺灣省醫師公會以孫中山為西醫出身,特約我寫《孫逸仙和中國西化醫學》,由《文星》出版,我同意了。不料在出版過程中,臺灣省醫師公會忽然來信,要求出書前文稿「送達本會轉呈『中央黨部』審核認可」,這是很荒唐的事,因為它依法無據。我自然嚴詞拒絕了。書出版後,山雨欲來、風聲四起,《文星》已經發發不可終日,這時已是十一月中旬。正好發生了國民黨中四組(文工會前身)主任謝然之與《征信新聞報》《中華時報》前身)余紀忠的衝突,我索性「趁火打劫」,趁機以「清君側」的諷刺,在12月1日《文星》第九十八期發表「我們對『國法黨限』的嚴正表示」,直指國民黨。在這篇文章中,我指出謝然之的錯誤。這種錯誤,一方面是屬於政策上和技術上的;一方面是屬於為人上和品格上的。我以反諷的口吻,指出謝然之已違反了國民黨蔣總裁「不應憑藉權力,壓制他人」的指示,違反了國民黨蔣總裁「必須放棄一切偏激的、狹隘的、不容忍的作風」的指示,違反了國民黨蔣總裁「以自反代報復」「以說服代鬥爭」的指示,違反了國民黨蔣總裁「要以組織的活動改變個人的作風」的指示。……我寫道:

  從這些標準來看謝然之先生的黨務工作方式,我們不得不說他的表現

  是與蔣總裁的指示完全背道而馳。從他所作所為的表現中,我們似乎看不

  到他對「化敵為友」的努力,「注重思想啟發」的努力,或是「採取說服

  的態度」的努力,我們看到的只是他的「憑藉權力,壓制他人」,只是他

  的「偏激的、狹隘的、不容忍的作風」!

  我又寫道:

  蔣總裁這段指示,對謝然之說來,他又做到了哪一點呢?他改善了

  「一反過去立門戶、分派系、拒人千里之外的作風」了嗎?正相反的,他

  不但沒有「以組織的活動改變個人的作風」,反倒以他個人的「活動」改

  變了組織的「作風」!

  上面這種言論,當然不是謝然之容忍得了的,也不是國民黨容忍得了的。國民黨立刻動手了,12月26日下午,我正在家裡忙下一期的《文星》,蕭孟能走進來,平靜地說:「別忙了,休息休息吧,命令下來了,我們雜誌被罰停刊了。」就這樣的,《文星》進入了墳墓和歷史。當時雖然是以查禁一年的行政命令列使的,但是快到一年後,文星書店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蕭同茲,忽收到國民黨函件,明告「茲據有關方面會商結果,認為在目前情況下『文星』雜誌不宜復刊」。於是,就在黨的命令超過行政命令下,《文星》永不復起。這就好像先用行政命令把你打昏,然後再用黨的命令把你殺死,形式上是緩和的、寬大的,骨子裡卻是激烈的、小氣的。當然,這種事不能全怪謝然之,因為顯然不是他個人的事,他只是統計學上的抽樣罷了。這由謝然之後來雖叛黨不歸、國民黨的作風卻依然故我可以為證。不過,對國民黨的論定、對國民黨員謝然之型的論定,卻是千秋之筆,永遠無法消滅了。

  整個事件的演變中,我與國民黨既無淵源也不願有淵源,且不善自保,一路死硬派;蕭孟能倒與國民黨有淵源,這種淵源不是政治的,是血緣的。蕭孟能的老子是國民黨蕭同茲。蕭同茲1932年起任國民黨』中央社」社長,做到1950年,做了十八年,後改任「中央社」管理委員會主任委員,到1964年離職。隨後受聘為「總統府國策顧問」及國民黨中央評議委員。他在國民黨中德高望重,人事關係極佳,《文星》能夠拖那麼久,與蕭同茲擋在那兒,極有關係。雖然蕭同茲本人,卻是大而化之,從不管事。他同我吃過多次飯,也聊過多次天,我過三十歲生日時,他在他家親自招待,頗見盛情。顯然的,他把《文星》看做他兒子蕭孟能的事業,他曾說:「兒大爺難做。」意思是他管不了蕭孟能,蕭孟能有跟李敖的獨立立場,但有人或許不瞭解這一點,或有意不願這樣瞭解,自然就把蕭同茲扯進來了。這是絕對與蕭同茲的立身行事不符的,也與事實不符的。事實上,蕭同茲跟《文星》的關係,一如蕭孟能同國民黨的關係,不是政治的,是血緣的,他是《文星》蕭孟能的老子,如此而已。當然他樂見兒子事業有成,但他能置身事外的,他都置身事外。所以,怪《文星》怪到蕭同茲頭上,是對這位老先生不公平的。至於說因為他成為靠山而使《文星》得以不那麼容易被消滅,則是實情。但這種靠山作用,是國民黨權力結構的怪現象,在國民黨眼中,你兒子的事業,你是脫不了干係的。正因為如此,當國民黨中常會上,自謝然之以下的小人們向蔣介石報告《文星》鬧事應該嚴辦的時候,蔣介石說:「把蕭孟能、李敖先給黨紀處分。」小人們再說:「但蕭孟能。李敖不是黨員。」蔣介石說:「蕭孟能的父親蕭同茲是啊!要蕭同茲負責!」——青天白日下的奧妙,原來在此!蕭同茲對文星雖然無為不治,但他的老面子,卻使消滅文星的作業為之礙手礙腳不已。蕭孟能得幸有這樣的好老子,使他先天得以自保,這是不消說的。最後李敖不能免于為《文星》坐牢而蕭孟能能免,這自是主要原因。

  《文星》被停刊一年,只是一個表面上的處分,骨子裡,處分卻是更嚴重的,那就是蔣介石下手今:「該書店應即迅速設法予以封閉。」在這一手令下,《文星》即將被封,就在眼前。蔣介石下令封閉《文星》,這當然會造成他和老同志蕭同茲間的不快。為防止這一不快,蕭同茲早先得到党方高層人士傳達的三點秘密意見:

  一、蕭先生為吾人夙昔敬重愛護之本党先進,希望不致因《文星》問

  題使「總裁」對蕭先生有所誤會。

  二、關於文星書刊中如鄧肯傳、蔣廷黻文集序、孫中山先生與西醫等

  文字,希望蕭先生能間看一遍,便能獲知其錯誤所在。

  三、希望蕭先生能說服孟能,使其不再與李敖接近,並將此類書刊停

  止發行。

  很顯然的,蕭同茲還未能「說服孟能,使其不再與李敖接近』之前,《文星》已被李敖惹出更大的禍事來了。於是,蔣介石不耐煩了,終於下達了封閉手令。

  這時候,蕭同茲在國民黨中的多年耕耘有了收穫,在蔣介石封閉手令到達「總統府」秘書長張群手中的時候,張群「黨黨相護」,偷偷壓住了公文,火速通知了蕭同茲。於是決定大家演戲如下:第一步,由黃少谷、黃傑拜訪張群,表示蕭同茲願出面整理《文星》,盼能轉陳「總統」。第二步,由張群表示應提書面報告。第三步,由蕭同茲提書面報告並向張群懇陳衷曲。第四步,由張群簽呈「總統」。以上第一次手續,顯然向蔣介石保證,蕭同茲的報告,是由黃少谷、黃傑兩人「背書」的,同時也可使張群推卸責任,表示他所以代呈報告,乃是基於黃少谷、黃傑的面請,並非他個人有私于蕭同茲也!——國民黨元老真老吏哉!

  於是,在1966年2月6日,蕭同茲向蔣介石上了報告,報告措詞謹微,雖為《文星上》報告,卻處處站在蔣介石利益進言,所謂「為免于被外界利用致產生不妥傾向」、所謂「近聞海外有左傾分子托于言論自由之說陰有支援《文星》復刊之活動,同茲深慮此類活動,若不即時加以遏止,聽其發展,不唯將陷孟能輩於罪累,亦恐因此影響政府之威信」等等,都是站在這種立場進言的。報告文字洗煉,是出於李晉芳之手,再經黃少穀改正過的。這種文字,再經張群過目後,認為可以打動蔣介石,於是張群就附上這樣的簽呈:

  (四)謹查蕭同茲同志追隨鈞座深受培植擔任國民黨文化宣傳工作曆

  二十餘年不無微勞其所呈各節情詞尚屬懇切茲既願為文星書店負責徹底改

  組擬飭作如下之處理

  (1)文星書店應即徹底改組由蕭同茲同志完全負責主持

  (2)據報該書店正在高雄籌設分店而其主要編著人員李敖陸嘯釗等亦

  尚未脫離關係應即責成蕭同茲同志一併負責處理予以停辦並開除李陸兩人

  (3)應切實防止台港兩地分歧分子,企圖利用該書店進行滲透活動,

  蕭同茲同志應對其子蕭孟能嚴加督導管束

  (4)至於《文星》雜誌停刊一年期滿後應否復刊問題擬到時再行核辦

  以上所簽是否可行謹檢呈蕭同茲原報告一件敬祈

  核示謹呈

  「總統」

  職 張群 1966年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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