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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山居(2)


  7月29日寫《病後小記》:

  昨晚獨泛看月出,忽得嘔疾,午後新漢得電,驚慌前來,馬戈亦「掩

  喜」而至。今晚二人皆有約,皆跟小娘子快活去也。

  準備考試,殊煩厭,此生將不復致力於此,夜來房外又是麻將一桌,

  陶李(二房東的小男孩)睡去,小得安寧。我無法答覆我的自問,我無法

  否定女人與人生的意義,理論上我無法自圓,但在實行上,我至少可以

  「這樣活下去」,雖然沒有女人,可是還可以活得很景氣,技術上既然沒

  有什麼困難,我反倒喜歡起「董事長」(孟大中)那句話來,「要那麼快

  樂幹嗎?」這句話真有它的分量,何況為了獲得女人的肉體,不快樂的代

  價不是記憶猶新嗎?唉,算了,算了,還是一個人過吧。「要那麼快樂幹

  嗎?」

  日來多申厭情(厭惡溫情)之意,是乃大割(收割),悲情者,無動

  於衷也;無情者,不形於外也;情之為物,與李敖實不相稱,故只好去之;

  去之唯恐不盡不堅,故厭之。

  7月31日寫《人間俗氣一點無》:

  留學考放榜,引起我許多感觸,我覺得在默察人生上面更向前邁了一

  步,好像我走的路,愈來愈跟他們隔得遠了。我的思想現在顯然是相當出

  世的,出世得覺得「許多事是盲動,許多話不值得說」,因此我顯然選擇

  了喜歡獨處與不愛多說的路,我打不起勁兒去熱中人事,我畢竟是反派的

  人物,我不再能肯定世俗的榮耀與騰達,一個走到我這種境界的人,不會

  再有寂寞的感覺,我不怕孤獨,我不怕孤立。

  想到死亡與牢獄,常常想到死亡與牢獄,我為什麼不去做我喜歡做的

  呢?我該笑「塵網」,在「塵網」中漏下來的沒出息的「被遺棄的人」,

  我就是一個。我突然發現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犬儒派,除了不在木桶裡面

  外,我實在找不出我走的方向與Diogenes有什麼不同,這是一條多好玩的

  路,一條永遠可恃永遠清淨的路,做點有性靈的事,說點精煉過的話,寫

  幾篇真正屬於李敖自己的文章,無牽無掛,終此頑生,不亦快哉?

  8月17日寫《麗珍生日感言》:

  送走又亮,已是下午,閉門靜想,望著窗外的鐵欄。如置身獄中。

  是七巧,麗珍陰曆生日又到了,決定無所表示,最後一次機會我也放

  棄了。

  台中十一日,連聞陳琪、張忠琳結婚。

  臺北方面,新漢似新歡正洽,善培、飛飛(黎鴻飛)乃至華竣方印

  (梁方印)等亦採集團行動,在華僑新村等往來正繁,昨日拉我就食,我

  拒絕,也許我從此失去了與王小姐接觸的機會。

  我的氣息如此堅決,我甘心把我自己墮入孤獨、小屋、幻想和工作裡,

  我不太倚靠理論,我只信任「實行上沒有困難」,我相信這一點,因此我

  幾乎沒有顧忌地放棄了大量的「快樂」(某些種類的,也許是合乎自然律

  的,可惜是高價而短暫的)。

  剛才窗外一個穿浴衣的小女人即刻引起我的勃起。也許我這種強烈的

  欲念與我走的「中古式的寂靜主義」的道路太不相稱,可是至少在目前,

  我絲毫沒有走回頭路的企圖。

  兩個月前遷居的時候,他們有的說我一個月會搬回臺北,有的說兩個

  月,現在兩個月了,我仍在新店如火如荼大張撻伐地過著「修道」生活!

  我在變化,成功地變化,過去的李敖將不認識今日的自己,我不能不

  驚歎於我的能力,我畢竟把我鍛煉成一個我要變成的人,我不想後悔!

  以上這些日記,都記錄了我在新店山居時期的心境,我自勉自己走向狄阿傑尼斯式的「犬儒主義」的生涯,自強不息,但卻傾向息交絕遊,尤其跟女人的關係,我始終未能脫離修道院式的矛盾與困境。這種修道院式的自律方式,其實是禁不住試煉的。所以,一旦美女出現在我眼前並且易與的時候,我的形而上還狄傑阿尼斯,可是形而下卻不狄傑阿尼斯了。這位美女,就是王尚勤。她是台大農經系四年級的學生,我雖認識她哥哥、妹妹,可是一直到1962年2月24日在「中央研究院」的公車上,我才碰巧認識了她。我約她來「碧潭山樓」一次,她是我新店山居九個半月中,唯一一位與我單獨在一起的女人,這年3月29日,我就搬回臺北了。「碧潭山樓」的房子和簡陋傢俱,都移給陳鼓應了。

  新店山居給了我許多退伍以來的新經歷,比如我終於接近了大自然(那時碧潭還沒被污染)。比如我終於睡上了木板床(在「四席小屋」睡的是行軍床)、比如我終於考上了研究所(兩年前為了回避「羅」考研究所,我沒報名)。……新店山居雖有很多新經歷,但是一個老經歷還是沒有解決,就是窮困。在給姚從吾老師做臺灣長期發展科學委員會助理的時候,因為該會成立不久,一切還沒有完全上軌道,所訂一些規章不盡理想。在助理人員發薪上要拖上一陣子,就是一例。我身受其害,我忍不住了,決定不使姚從吾老師為難,直接「通天」了。——我在10月6日寫信給老師的老師胡適,向他抗議。因為他是這個委員會的負責人。我信中說:

  我們做助理的人與研究講座教授和領甲乙種補助的先生們不同,他們

  有教授、講師的本薪,補助的錢對他們是「安定費」,是本薪以外的「補」

  與「助」,可是我們「助理級」的就不同了,早幾天或晚幾天發薪對我們

  所生的影響是不能跟他們比的,每月唯一的一千元,它是我們的本薪,它

  遲遲不發,對「專任」兩個字是一種諷刺,並且使我個人不好意思再向姚

  先生借錢,使我三條褲子進了當鋪,最後還不得不向您嘮叨訴苦,這是制

  度的漏洞還是人謀的不臧我不清楚,說句自私的話,我只不過是不希望

  「三無主義」在我頭頂上發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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