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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台中(4)


  錢穆的信,寫得工工整整,足見此公主敬修養的一面。信中對一個十八歲的青年人如此鼓勵,固因我的好學引起他的注意,也實可看出他具有教育家的風度。信中說他要「按期郵寄」他在「某雜誌」的《論語新解》連載,他言而有信,果然按期寄來(「某雜誌」是香港《人生》雜誌),使我對他益發感念。按說以錢穆對我的賞識,以我對他的感念,一般的讀書人,很容易就會朝「變成錢穆的徒弟」路線發展,可是,我的發展卻一反其道。在我思想定型的歷程裡,我的境界,很快就跑到前面去了。對錢穆,我終於論定他是一位反動的學者,他不再引起我的興趣,我佩服他在古典方面的樸學成就,但對他在樸學以外的擴張解釋,我大都認為水準可疑。錢穆的頭腦太迂腐,迂腐得自成一家,這種現象,並無師承,因為錢穆的老師呂思勉卻前進得多,老師前進、學生落伍,這真是怪事!

  與錢穆通訊後第三年(1955),我進了台大歷史系。台大歷史系是「胡適型」的地盤,對「錢穆型」是隱含排擠的。在胡適有生之年,錢穆未能成為「中央研究院」院士,我始終認為對錢穆不公道。錢穆的雜七雜八的理學怪說固不足論,但他在古典方面的樸學成就,卻更該先入選成院士。

  與錢穆通訊後第九年(1962),我已經成為成熟的戰士。我在《文星》發表《給談中西文化的人看看》,開始激烈地攻擊了錢穆,這種攻擊一直不斷,在我們會面後三十四年(1986),我還發表文字,大表我對他倒在蔣介石懷裡的不滿,我說:

  試看錢穆寫《總統蔣公八秩華誕祝壽文》,歌頌蔣介石是「誠吾國曆

  史人物中最具貞德之一人。稟貞德而蹈貞運,斯以見天心之所屬,而吾國

  家民族此一時代貞下起元之大任,所以必由公勝之也」。肉麻兮兮,已是

  全然無恥,知識份子反動到這步田地,真大令人失望矣!回想錢穆當年給

  我寫信,標榜「學問」與「德性」的關係,如今「學問」竟不能阻止「德

  性」的淪落,我真忍不住為他悲哀!

  我又說:

  回想我與錢穆的一段因緣,我的確完成了「一朝眉羽成,鑽破亦在

  我」的階段,可惜的是,錢穆本人,卻愈老愈「自纏」得愈緊了。如今

  他過九十歲生日,五代弟子,冠蓋雲集,人人稱慶,我卻別有志哀,——

  我為錢穆惜,他有做成真正「一代儒宗」的機會,可是他卻做成個假的。

  歷史上,真正「一代儒宗」是不會倒在統治者的懷裡的!

  在錢穆死前不久,我去「故宮博物院」,遠遠地望見了他,他已老態龍鍾、步履維艱。我沒有趨前問候,但心裡一直感念他,畢竟在我少年時代,他曾經被我心儀、曾經熱心指導過我、幫助過我,這種老輩風範的人物,對「現代史」的人說來,真是「上古史」了。

  我在台中一中,最難忘的一位老師是嚴僑。嚴僑是福建福州人,是嚴複的長孫。身材瘦高、頭生密發、兩眼又大又有神。三十一歲時到台中一中,那是1950年八月間,他比別的老師稍晚來,但卻很快使大家對他感到興趣。他有一股魔力似的迷人氣質,灑脫、多才、口才好、喜歡喝酒,有一點點瘋狂氣概,令人一見他就有對他好奇、佩服的印象。有一次高班生踢足球,足球踢到場外,正巧嚴僑經過,此公也不走路了,突然直奔此球,奮身一腳,就給踢了回來。大家為之叫好,他也趁機加入,大踢特踢起來了。

  那時台中一中圖書館主任是陳聯璋老師,主辦每週講座,邀老師們做專題講演。嚴僑應邀講過一次「人的故事」,最有趣的,是他在講演中大談「演化論」而不是他祖父宣傳的《天演論》,他說「天演」的天字不妥,該譯為「演化」,這一不跟祖宗走的氣魄,留給我很深的印象。他又講過一次「家畜山羊」,從高加索山羊。西班牙山羊、波斯山羊、喜馬拉雅山羊說起,如數家珍,使我們驚歎他知識的多樣與豐富。當時我和他並不相識,他是一位別班上的老師,我是一個另一班上的學生,他我之間,是自有距離的。

  1951年到了,我十六歲。暑假後進了高一上甲。正好嚴僑教數學,這樣他就正式成了我班上的老師,這時我在知識成長上已經極為快速,在班上喜放厥辭,好爭好辯,頗為張狂。當時班上同學很吃我不消,王文振甚至寫匿名信丟在我書包裡痛駡我;施啟揚喜歡同我辯,但他實在很笨,又做少年老成狀,令我總要用口舌修理他(用口舌修理,是有分別的。初中時施啟揚編在初二戊班,很討厭,以致被陳士寬他們用拳頭修理——揍了一頓。到高中後,化學老師王孟仁是我父親老友,為人鷹隼精明,他最不喜施啟揚,施啟揚央我向王孟仁講人情,王孟仁說,他相信施啟揚是職業學生,早晚會大做國民黨狗腿。三十年後回想王老師的話,真要佩服他是預言家)。由於我張狂好辯,在嚴僑課堂上,也就常常在數學以外,扯到別處去。嚴僑上課,才華四溢,大而化之,許多機械的題目,他自己乾脆不做,反倒自己坐到學生座位上,叫吳鑄人等數學極好的同學「站板」(站到黑板前)去做。他常在課堂上聊天。有一天居然說:「我要把你們思想攪動起來!」還有一次為了證明他說得對,他近乎打賭地說:「我若說錯了,我就把我的名字倒寫!」說著就用極熟練的筆劃,把倒寫的嚴僑兩字寫在黑板上,儼然是「鏡子書法」專家,我們鼓掌呼嘯,師生之情,融成一片。那時我們的數學作業有專門印好的「數學練習簿」,我在練習簿中做習題不在行,但扯別的倒有一套。我來了一段「簿首引言」,引OscarW.Anthony的一段話,說:「數學是人類智力的靈魂。……它超越了空間與時間的領域,告訴我們宇宙是這樣的悠遠,光線曾經歷百萬年的行程,方才照射到大地上。……」後來,「數學練習簿」發回來了,在「它超越了空間與時間」的一行下,被嚴僑打了一條紅杠子,下有朱筆批曰:「我想它超越不了空時!」——這就是嚴僑的可愛處,他是數學老師,但他在精改習題以外,他還會跟學生的引文打筆仗!

  嚴僑真是迷人的老師,我愈來愈欣賞他。我花了幾天的時間,寫了一封長信,信中細述我成長的歷程。我對現實的不滿、我對國民黨的討厭等等,交了給他。嚴僑看了,對我有所勸慰。他跟我的交情,自然也就不同一般師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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