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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海(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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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戰亂遍地,一群群最教人痛苦的受害者出現了,那就是難民中的難童。難民們在大江南北逃難,許多難童在逃難中丟掉了,流落在都市街頭。據1949年上海《大公報》統計,慈善團體光在1月9日那天,就收到小孩屍體一百五十五具!十日那天,又收到一百六十六具!這真是慘絕人寰!當時漫畫家張樂平以難童為主題,畫了《三毛流浪記》,引起大眾的重視。宋慶齡在4月4日以「中國福利基金會」名義,為張樂平舉行「三毛原作義賣展覽會」,又舉辦「三毛樂園會」,以收入所得,救濟難童。當年的三毛們,他們是戰亂中的孤兒,流亡到十裡洋嘗流浪在十字街頭,靠著一個破洋鐵罐——他們唯一的家當,在垃圾堆裡撿吃的,或乞討、或擦皮鞋,或推車子、或偷東西。……不管怎麼辛苦、怎麼奮鬥、怎麼討生活,結局卻大都是路斃街頭。張樂平在1947年年初的一個刮北風晚上,從外歸來,路過一個弄堂口,看到三個難童,緊緊的圍在一起,中間有一堆小火,他們靠著這點火,取暖求生。張樂平在他們附近站了許久,心裡很難過,但卻力不從心,沒辦法幫助他們。回家以後,躺在床上不能入睡,心想這三個難童,究竟能不能熬過這一夜呢?第二天清早,他又走過那弄堂,可是三個難童中,兩個已經凍死了。張樂平說:「我想到這樣凍死的兒童何止千萬,我做為一個漫畫工作者,決心用我的畫筆,向不合理的社會制度提出嚴厲的控訴。」自此以後,他從1935年就已定型的三毛畫像,便改成了難童的面貌。他的三毛漫畫,感動了千千萬萬的中國人,也包括了十三歲的我。這一感動,在三十三年後,我出版「李敖千秋評論叢書」第八期裡,猶有餘波。在該期封面,我刊出了一幅姊弟難童圖片。圖片中一個穿破爛黑衣的小女孩,背上背著弟弟,坐在馬路邊睡覺,兩腳赤足,左手下垂,右手拿著一個破洋鐵罐,畫面悽楚感人。這張照片,是當時在上海的外國記者拍攝到的,收入美國出版的「1949年年刊」。不料在我重新刊出後,國民黨警備總司令部管制出版的政工頭子曹建中處長卻大表不滿,他警告四季出版公司的葉聖康說:「這種照片,都是李敖捏造的,用來醜化臺灣當局!你們替他發行,可得負責任!」葉聖康轉告我後,我哈哈大笑,我說:「這些無知的武人,根本不要理他,叫他來找我好了。」後來此事不了了之,我卻有感於臺灣朝野對人間苦難的陌生,可有這種「誤會」。警總的曹處長固然不知人間苦難,但是以關切人間苦難為職志的所謂臺灣作家們,又知道多少呢?最謔畫的對比是,居然有人以三毛為筆名,整天做的,竟是帶領病態的群眾,走入逃避現實、風花雪月的世界,這對苦難的真三毛說來,實在是一種侮辱。《三毛流浪記》問世四十年後,我感于三毛的那種悲憫、諷世與抗議的精神,淹沒不彰;託名三毛的媚世作品,氾濫於市,乃請老友王小癡以漫畫行家的水準,編輯《三毛三部作品》一書,由李敖出版社出版,這是我三毛情結的又一餘波了。 1949年1月10日,歷時六十六天的淮海戰役(國民黨叫「徐蚌會戰」)結束,國民黨大將黃維、杜聿明等先後被俘。整個江北已經全部失守。局勢的突變,使爸爸對國民黨能守江南的信心,大為動搖,國民黨欲求隔江而治皆不可得了。那時候人人逃難、家家逃難,爸爸的北大老學弟張松涵全家,也搬到我家樓下。張松涵是興安省政府教育廳長、太太戴樹仁是國大代表,跟國民黨淵源都深,準備逃到臺灣。臨走前勸我們也去臺灣,爸爸同意了。張松涵到臺灣後,立刻代我們領了入境證寄來。於是爸爸和我立刻到市區買船票。我家臨離上海前,儲存的麵粉等留給了六叔,又送了六叔一兩黃金,所剩全部財產,只有幾兩黃金,全家九人,每人分不到一兩,也就追隨大官鉅賈,朝臺灣逃難了。 當時上海已經是用銀元的天下,銀元有袁世凱像和孫中山像之分,叫「袁大頭」「孫小頭」,民間自動變成了銀本位,金圓券沒人要了。市面上的情形是「大頭小頭,叮叮噹當」。爸爸和我在市面上加入客串銀元黃牛,兌到船票票價,到船公司搶購,居然買到中興輪的甲板上船票,非常高興。上海的房子,以買價的十分之一大廉售,居然也賣掉了。於是一切準備停當,準備再逃難。 上船那天晚上,中興輪全輪上下,已經擠得頗有黃浦灘擠兌黃金的密度,我背著我的藏書,終於擠上了船。當晚就睡在甲板的行李上。第二天清早,船開了,六叔趕來揮淚招手,就這樣的,船慢慢開出崇明島,遠處已經依稀有炮聲可聞。從上海到海上,我們又逃難了。 這段時期,爸爸有簡略日記留存,極有史料價值: 4月23日 1.和談破裂,南京人員大部撤退,作官是他們,跑也是他們,受苦的只有百姓。 2.墨林(指立法委員王兆民)、松涵相繼返滬。 4月24日 1.松涵忙著找船票,墨林等均飛廣東,餘則人微囊空,不願做人尾巴,甘願做太平民,靜候解放矣! 4月25日 1.松涵全家登船。 2.南京已解放矣! 5月5日 1.松涵來信臺灣生活容易,以個人之生活及已往經歷,實無去台之必要,但為求一飽或短期內覓一工作,亦有考慮之餘地也。 5月6日 1.入境證寄來。 2.決定暫去台尋主路。 3.托人解決房子,由北平而上海,家資已去了大半。此番再去臺灣,則一切皆空矣! 5月7日 1.房子問題,居然意外收穫,以六兩半(指黃金)頂出,六弟尚落一住處,雖然比較頂來,賠累甚多,但以住處換住處,尚差強人意也。 2.購船票,必須金圓券,同敖兒去河南路換金圓券。等同銀元小販,在弄堂內石階小坐,左手大洋,右手金券,共換得四億多。 3.購二等票二張,三等票整票三張半票三張,共用去四億三千多萬。 4.通知松涵車票已購得,請到船碼頭一接,並代覓房子。 5月8日 1.解決木器、米麵等項。 2.面十四袋、米四包(原注:二百斤)、零星用品,均交六弟暫用,以渡難關,並予黃金一兩,使其安心治玻生此時代,離聚皆不由己,只有聽諸天命而已。 3.送行李上船。 5月9日 1.六弟同(送)桂貞等上船,此番去台,為解決困難,在滬之日用傢俱能帶者無不帶走,東西多累人,信然。 5月10日 1.晚上船,挨過一夜。 2.次日早六弟岸上相送,以淚洗面矣! 5月11日 1.如期開船,一帆風順。 2. 從這十天日記裡,一幅亂世流民圖已淒然紙上。我們船到海上後十二天,上海就淪入共產黨之手。——爸爸終於償了追隨國民黨到天涯海角的宿願,雖然追隨得如此倉皇、如此狼狽!但是,這下子沒問題啦,我李某人再也不「漢奸」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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