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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人和棒子(5)


  我不太覺得我們一定要過於刻毒地批判老年人,我也不大覺得我們一定要像放棄破船一般地放棄對他們的希望,他們之中,若真有豎起脊樑特立獨行的皓首匹夫,我們還是願意做執鞭之士的。讀過《宋史》晏敦複傳的人,都會看到下面這一段:

  〔和議時,秦〕檜使所親諭敦複曰:「公能曲從。兩地旦夕可至。」敦複曰:「吾終不為身計誤國家,況吾姜桂之性,到老愈辣,請勿言。」檜卒不能屈。

  這是一面好鏡子,在「水深波浪闊」的時代裡,我們正需要一些有「姜桂之性」的老辣椒們來「訓育」我們、「輔導」我們,「立」身教而為我們「法」,他們要我們苦幹,至少他自己不躺在沙發上做學者;他要我們有骨氣,至少他自己不是一個「善保千金軀」的鄉願;他要我們戰鬥,至少他自己要做《老人與海》裡面的打魚人。

  一些老年人教青年人讀經,他自己總該讀過「善歌者使人繼其聲,善教者使人繼其志」的話,即使他的歌聲動人壯志可嘉,他也該問問青年人的意見,賴斯(Cale Young Rice)在《青年人向老人說的話》(The young to the old)裡,他告訴老年人:

  You who are old,

  And have fought the fighi,

  And have won or lost or left the fight,

  Weight us not down,

  With fears of the world,as we run!

  你們老了。

  打過了這場仗,

  贏過,輸過,又丟下了這場仗。

  當我們在奔跑,

  你們對世界的恐懼,

  不能把我們嚇倒。

  可是,問號緊跟著我們,我們忍不住要問:有幾位老年人肯聽我們的話呢?有幾位老年人能聽我們的話呢?有幾位老年人樂意談談接棒的問題呢?

  從陸機的舊賦裡,我們仿佛看到一批批的英氣耿介聲蓋士林的青年人,他們一個個都從青絲老到了白髮,他們還算是高明的人,雖然顯得老憊,還能勉強維持最後一道防線,不太肯胡來,他們的「老氣」不復以達工部所謂「橫九州」的地位了,只好以望七之年,去做「橫秋」的壯舉了!老朽昏憒賣身投靠的一輩我們不必說,即以最開明一代的老先生而論,從寫《人權與約法》時代的胡適之到寫《容忍與自由》時代的胡適之;從《人權論集》時代的梁實秋到《遠東英漢字典》時代的梁實秋,我們多少可以看出他們轉變的痕跡,弗洛斯特在他那首《預防》(Precution)裡,說他年輕時不敢做一個急進派,因為怕他年老時變成一個保守派,我並非說胡適之與梁實秋已變成保守派,我是說,他們今日的「穩健」比起當年那種生龍活虎意氣縱橫的氣概,是不大相稱的!

  公自平生懷直氣。

  誰能晚節負初心?死去的哲人的詩句已經替那些好學不倦、守經不變的耄勤之士指出一條危機,我們不惋惜錢謙益、章士釗的老不自愛,我們只惋惜黃梨洲、江亢虎的晚節難全!羅馬史家李維(Livy)曾對西辟奧·阿弗裡卡納斯(Scipio Africanus)批評道:

  Ultima Primis cedebant.(他的晚年不及他的早年。)環顧國中,有幾個可愛的老年人能擋得住這種判決呢?

  病情是指出來了,可是沒有藥方,答案不是沒有,而是不需要一個越俎代庖的青年人來提供,至少就我個人而言,我不覺得我有資格去做評議員。對那些老不成器老不曉事的老爺們,我不願再說什麼,對那些老著臉皮老調重彈的老奸巨猾們,我也不願再說什麼,只是對那些以老當益壯自許、以老驥伏櫪自命的老先生們,我忍不住要告訴你們說:我們不會搶你們的棒子,我們不要鳴鼓而攻我們的聖人的棒子,我們不稀罕裡面已經腐朽外面塗層新漆的棒子。我們早已伸出了雙手,透過沉悶的空氣,眼巴巴地等待你們遞給我們一根真正嶄新的棒子!

  一九六一年七月十五日在碧潭山樓

  附錄(略——編者)

  〔後記〕這篇《老年人和棒子》,原登在《文星》第四十九號(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一日臺北出版),是我寫給《文星》的第一篇稿子。

  我現在抄兩段當時的日記:

  四月八日:「姚(從吾先生)持王洪鈞文給我看,我立即想作一文抒感。」

  四月十四日:「寫《老年人和棒子》至夜三時,文思甚湧,此文若得售,必可轟動。」

  這兩段日記,如今回看起來,多少使自己有點滄桑之感。因為自從這篇文章發表後,接二連三的有了許多「文字緣」和「文禍」。在《文星》、《文壇》、《新聞天地》、《自由青年》、《民主評論》、《自立晚報》上面,都有文字討論到和這篇《老年人和棒子》有關的問題。今年三月間,政治大學的學生,為了《政大僑生》革新號二期的「青年人與棒子」的徵文,甚至還和訓導處鬧出不愉快;這真是一場「棒子戰」了!

  (一九六三年九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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