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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人和棒子(3)


  有些老年人硬怕青年人厭棄他們,屠格涅夫的《父與子》裡記尼可拉,彼特洛維奇(Nikolai petrovitch)接他兒子回來時說:「現在我們必須互相接近,並且設法相互徹底地瞭解。」(第三章)但是他的哥哥卻先感慨了:「你設法不忘掉你學過的,但是——轉眼——他們就證明那些都是垃圾,並且告訴你,有靈性有見識的人早就不搞這些勞什子了,並且如果你不以為嫌,一個落了伍的老腐敗就是你!這又有什麼好法子?年輕人自然比我們來得聰明!」(第六章)後來弟弟終於悟到了,他說:「這樣看來你和我都是落了伍的人了,我們的時代過去了,唉,唉,也許巴紮洛夫(Bazarov)一是對的,但是我坦白告訴你,有一件事使我難受,就在這時候,我是多麼盼望我能與(兒子)阿爾卡迪(Arkady)多親近一點,可是結果呢,我丟在後邊了,他已經向前走了,我們不能互相瞭解了。」「我從前還以為我正跟著時代做每一件事……我念書、我研究,我嘗試在每一方面都合乎時代的要求——可是他們還說我的日子過去了,並且,哥哥,我也開始這樣想了。」「哥哥,你知道我現在想起什麼嗎?有一次我跟我們可憐的媽媽吵嘴,她好生氣,不願聽我的話,最後我向她說:『當然了,你不能瞭解我,我們是屬於不同的兩代的人!』她被我氣壞了,可是當時我卻想:『這又有什麼法子呢?它是一顆苦藥九,可是它必須吞下去。』你看,現在輪到咱們了,咱們的後一代也可以向咱們說:『你不是我們這一代人了,吞你的藥丸去吧!』「是的,哥哥,好像是時候了,我們該訂做一口棺材,把兩條胳膊放在胸前了。」(第十章)

  至少我個人覺得,像尼可拉·彼特洛維奇這種老年人是可以尊敬的,他雖到了老悸的年紀,雖然在「涅槃經」的八苦中只少占了六苦,可是他仍然想做一朵「老少年」(即雁來紅Amarantus tricolor),他充滿了正常的舐犢之愛,虛心的向另一代的小毛頭們來學,也許「老狗學不會新把戲」,但他絕不就此展開「倚賣術」,《北史》穆崇傳:

  老身二十年侍中,與卿先君亟連職事,縱卿後進,何宜排突也?

  這就是賣老!

  有些急進派的年輕人實在看不慣,他們對「老羆當道臥」的局面感到難以容忍,他們未嘗不想自己去另外找棒子,可是老年人慢騰騰地「跑」在前面,既礙了路,又擋住視野,於是年輕人想到還是乾脆去搶棒子,可是,怪事就在這兒,十次有九次,他碰到的是一位飯斗米肉十斤的腹負將軍,或是一位狡猾無比的癡頑老子,除了被飽以老拳外,連接棒預備隊的資格也要丟掉了。經書上說「老者不以筋力為禮」,可是打起人來,他們就有勁了!

  王陽明說:「不有老成,其何能國?」《詩經》裡說:「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型。」一些古代的「年老成德之人」的確給了我們不少的典型,在古希臘時代,潛主庇西斯屈特斯(Pisistratus)怒問智者索倫(Solon):「你仗著什麼,竟這樣勇敢的反抗我?」索倫平靜地答他道:「老年。」這些老骨頭們的高風亮節真使我們傾倒!一個人到了「七十老翁何所求」的年紀,以他的身分。地位與安全性,若還「以耽沉之利,欲役者朽之筋骸」,該是一件多麼可恥、多麼懦夫、多麼不可饒恕的事!

  所以,當我們想到八十一歲的柏拉圖死時還拿著筆、八十六歲的胡佛每週還工作八十四小時、九十四歲的伊梭格拉底斯(Isocrates)還絕食殉道,再回頭看看我們這種一面通宵打牌、一面「我老了,看你們的了」的傳統、一面庸德之行庸言之謹、一面舞著棒子「杖於朝」的傳統,我們能本笑洋鬼子傻瓜嗎?

  王洪鈞先生在文章裡面又說:

  我無意批評年輕人。老實說,不去分析他們所處的環境、不去瞭解他們所受的教育,光是指摘他們,都是不公平的。

  王先生站在一個中年人的立場,他當然可以原諒青年人,可是青年人若站在一個愛真理勝於愛老師的立場,他不能不對莎士比亞筆下full of care的老先生說幾句「不知忌諱」的話,也正如王先生所說的:

  這些話,好像是牢騷,但也是不得不發的牢騷。因為問題既已存在,與其加以旅糊,不如把它戳穿。戳穿之後,我們才能瞭解到它的嚴重,才能去思索、才能去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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