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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人和棒子(2)


  老身未終殘年,屬此多難,唯以衰朽托於始終。其實「托於始終」的不是她那視茫茫而發蒼蒼的「衰朽」,而是那四張小白臉和一百三十二張麻將軍!

  在另一方面,他們是屬於長壽的一群,他們不需要旁斯·得·利昂(Ponce De Leon)追求的那種「青春泉(Fountain of Youth),他們青年時代雖然衰老,可是老年時代竟得不死,他們的「殘年」是難終的,孔丘罵他們「老而不死」,他們表面上雖不敢反對聖人這句話,可是在心裡卻奇怪為什麼孔老二自己七十多歲還活著?他們也未嘗不想交點什麼給青年人,可是一方面他們沒有「避此人出一頭地」的胸襟,再一方面又心有餘而力不足,自己妙手空空,對人勞心怛怛又有什麼用呢?

  第二種老年人中的是一根「落了伍的棒子」。一般說來。老年人可皆議的地方不是落伍,而是落了伍卻死不承認他落伍,落伍是當然的,可是死不承認就是頑固了。《左傳》裡記石碏雖然自承:「老夫耄矣!無能為也!」但是他的內心深處,恐怕還是有點酸性反應,尤其在青年時代有過驚天動地的事業的人,到了老年「一官匏繫老馮唐」,酸勁兒就更大。康有為剛出山的時候,葉德輝、王益吾們咬定他是洪水猛獸,寫了《翼教叢編》去罵他,可是二十年後,跑在時代前面的康有為被潮流卷到後面去了;我認識的一位元同盟會時代的老革命党,當年是飛揚跋扈的豪健人物,六十年下來,他竟變成一個整天吃齋念佛寫毛筆字的老人了。好像愈是在青年時代前進的人,愈是在老年到來冥頑不靈的人。民國七年的十月裡,梁巨川以六十歲的年紀投水殉清,當時二十六歲的胡適曾寫《不老》一文評論這件事,他說少年人

  應該問自己道:「我們到了六七十歲時,還能保存那

  創造的精神,做那時代的新人物嗎?」這問題還不是根本

  問題。我們應該進一步,問自己道:「我們該用什麼法子

  才可使我們的精神到老還是進取創造的呢?我們應該怎

  麼預備做一個白頭的新人物呢?」其實做白頭新人物談何容易!在近人中,被冷紅生罵做「媚世」、被章老虎罵做「媚小生」的梁啟超庶幾近之,其他的聞人實不多見。上了年紀的人未嘗不想進步,從霍桑(NathanielHawthone)《海德哥醫生的試驗》(Dr.Heidegger's Experiment)裡,我們看到那三個老頭和一個老婦在喝了「返老還童水」以後所發的狂喊:

  「Gives more of this wondrous water!」cried they eagerly.「we are younger-brt we are still too old!Quick give us more!」

  「把這一些奇怪的水再給我們一點!」他們著急地叫著,「我們年輕些了——可是我們仍舊還太老!快點——勝任,可是卻一定要派唐僧那個血壓又高、頭腦又混的肉饅頭做主角,還帶了豬八戒沙和尚兩個工讒善媚的走狗青年,唐僧根本不比孫語空高明,只是裝得老成持重些,且年資已久,是胡吉藏的老弟子,跟姚思廉是老同學,自然在菩薩面前吃得開,緊箍咒就是唐僧的抽象棒子,孫猴子雖然也有個棒子,但在滿朝精神重於物質的邏輯下,只好被唐三藏棒住。

  老年人抓住棒子不放的另一原因,是他們的長壽心理,古人「有生者不諱死」,其實「諱」字應該校改為「知」字,許多老年人整天做著「竊比我于老彭」的好夢,不慌不忙,從來不知死之將至,據說虞舜九十五歲才把帝位「禪」出來,其老不倦勤之概可想。比照虞先生的尺碼看來,人生七十歲開始也不嫌遲。很多老年人都有大遠景,長期發展的大計畫,而這些遠景和計畫卻又和他們遲緩的腳步極不相稱的,他們只知道任重和道遠,卻不曉得日暮與途窮,陸遊的詩句道盡了他們心中的竊喜,那是:

  自揣明年猶健在,

  東廂更覓茜金栽。

  白首窮盡的抱負是動人的,可惜只是礙了手腳!叔本華算是這些人裡邊最成功的,他說:「他們以為我老得要死了,看吧,等他們全死了,我還活著。」在這方面他是考第一的,可是他的自私與吝嗇也是考第一的。

  新陳代謝(metabolism)本是很普通的自然現象,它的結果自然產生許多「老廢物」(Waste matter),像草酸鈣(calcium oxalate)等就是,這種異化作用是一切生物活動的起點,並不值得驚怪與戀棧。紀元前六世紀,大運動家密羅(Milo)年老的時候,一天看到操場上的年輕健兒大展身手,他意忍不住望著自己鶴骨雞膚大哭,他感歎,他不服氣,他終於不自量力,狂劈橡木而死,引起西塞羅(Marcus Tullius Cicero)在《論老年》(Desenectute)裡不少的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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