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北京法源寺 | 上頁 下頁 | |
六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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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鼓鼙而思良將」,這是康有為的滿腔心事。但是,他沒有良將,他只是光身一人。雖然如此,他卻毫不灰心,他仍要為中國設計前途。五年前,幾千年有皇帝的古國,一朝不再有皇帝了。共和、共和,共和變成了時髦的口號。孫中山在南京做了臨時大總統,向北京提出了和議條件,要求清朝皇帝退位,宜統皇帝退位了;北京方面,軍政大權落到袁世凱的手裡,經過暗盤的談判,孫中山把總統讓出來,袁世凱在北京就任了臨時大總統。中國這麼大的國家,竟被革命党和老官僚這樣私相授受,怎麼可以呢?中國交給孫中山,固然可慮;交給袁世凱,豈不也半斤八兩嗎? 從帝國轉到了民國,中國在形式上有了些進步。留了三百年的辮於,給剪了;行了幾千年的陰曆,給陽了;國旗根據清朝的五色官旗,給改成了五色旗;稱呼也不「大人」、「老爺」了,給改成「總長」、「先生」了;舊有的官制,也一一給改成新名目了…… 不過,這些進步多是形式上的。政府反對小腳,可是有人還在纏;政府反對鴉片,可是有人還在抽;政府反對刑求,可是有人還在打;政府反對買賣人口,可是有人還在買來賣去……民國呵,它離名義的帝國業已遙遠,它離實質的帝國卻還那麼接近。它在許多方面,只是帝國的代名詞! 有一點倒是真的遙遠了,那就是全國上下對中央的向心力,那種向心力,幾千年來,都由皇帝集中在一起,構成了穩定國家的基本模式。可是,民國到了、皇帝倒了。強梁者進步到不要別人做皇帝了,卻沒進步到不要自己做皇帝。中華民國大總統袁世凱,就是自己要做皇帝的一個。 康有為早就看出這種危機,他在新舊交替的當口,大聲疾呼,做救亡之論。可是,在眾口一聲並且這一聲就是革命的排山倒海裡,竟沒有人肯登、也沒有人敢登他的文章了。他住在日本,五十多歲的年紀,卻已投閒置散。他的心情是蒼茫的。他四十歲以前,守舊者說他維新;他五十多歲以後,維新者又說他守舊。並且這種說法,早就開始了。他五十多歲時發生辛亥革命,中華民國成立之日,更是他康有為出局之時。當年別人守舊,他搞維新,大家還附和他;可是當別人排滿,他卻保皇;別人革命,他卻「反革命」;別人共和,他卻君主立憲的時候,他就顯得太不合時宜了。別人只能知道第一階段的他,卻不能知道第二階段的他。不過,康有為卻是不肯懷憂喪志的,沒人印他的文章,他自己在中華民國成立那年,就創辦了《不忍》雜誌。這雜誌每月出一本,都是他自己寫的,每本約七八萬字,他用一個人的力量,大聲疾呼,要喚醒別人。不過,二十年前,他喚醒的物件,是一個皇帝;二十年後,他喚醒的對象,卻是千千萬萬的眾生。不同的是,皇帝被喚醒,可是皇帝救國有心無力;而眾生呢,卻根本喚不醒他們,他們千千萬萬,只是夢游的患者。結果呢,有心無力的,變成了康有為自己。但是,難道他從此就停止了麼?不會的,還是要找些志不同而遭合的人們,來救亡圖存。早在辛亥革命之際,他亡命在日本,就寫信給革命党領袖人物黃興——就是當年派同志上北京想把譚嗣同接走的黃軫,也就是黃克強,提醒他中國是幾千年的君主國,驟然變成共和國是會惹出麻煩的,不如學英國學日本,以立憲的君主國,來長保恒定。他認為這種「虛君共和」中最理想的虛君是孔子的後裔。但是這種迂闊的意見,誰又聽得進去呢? 辛亥革命後,一晃五年了,他所預言的革命會給中國帶來麻煩,好像說中了。他決心再把中國給調回頭來。現在,有一個做虛君的人選,也相當合適,那就是被廢除的中國末代皇帝溥儀。溥儀的缺點在他是滿族人,但優勢也正在他是滿族人。滿族統治中國,已經有兩百六十八年的歷史了。這一歷史背景正好表示了它的穩定性。溥儀是光緒皇帝的繼承人,他的年號是宣統,宣統不到三年,中華民國就成立了,溥儀變成了遜帝,溥儀手下的王公大臣變成了遺老。遺老中有很多很多效忠清室的「頑固分子」,他們無日不想復辟,把現在扭成過去,但是,他們手無寸鐵,無能為力。正巧有一個長江巡閱使兼安徽督軍的張勳,是頑固專家,他為了效忠清室,把他手下的三萬軍隊都保留了辮子不剪,號稱「辮子軍」,有意恢復舊王朝。遂在袁世凱死後一年之日,擁立宣統皇帝「禦極聽政」,收回大權。在這幕活劇裡,康有為也加入了,做了弼德院副院長。可是,曇花一現十三天,段祺瑞在馬廠誓師而上的部隊,就把「辮子軍」打垮了。宣統皇帝逃到英國公使館尋求政治庇護、張勳逃到荷蘭公使館、康有為逃到美國公使館。 美國公使禮遇康有為,把他安置在美森院居住,整天寫書作詩,苦撐待變。在整個的復辟失敗中,他最大的痛苦不是無法光復舊朝,因為他早就有心理準備,知道復辟並非易事,失敗了也不意外;他也不高估這些共事的清廷遺老,因為他也早有心理準備,知道這些人不成氣候,搞砸了也不意外。最使他意外的反倒是:他的第一號大弟子梁啟超「背叛」了他,段祺瑞馬廠誓師的真正軍師,不是別人,正是梁啟超。梁啟超在反對復辟的通電中,公開指斥「此次首造逆謀之人,非貪黷無厭之武夫,即大言不慚之書生」,顯然已經直接攻擊到康老師頭上來了。康有為躲在美國公使館,對梁啟超的「當仁不讓于師」,非常惱怒。他寫詩說: 鴟梟食母獍食父, 刑天舞戚虎守關, 逢蒙彎弓專射羿, 坐看日落淚潸潸。 在詩中,從動物到神話,凡是顯示出忘恩負義例子的,都被他選進詩裡。在詩槁最後,他還寫下十三個字——「此次討逆軍發難于梁賊啟超也!」可見他內心的苦痛。他最心愛的學生也離他而去了,這個世界,更孤單了。 不過,在孤單中,也有對話的聲音存在,那就是美國公使館中的一名精通華語的武官,名叫史迪威,常常過來陪他聊天,兩人談得也蠻投機。有一次,史迪威問到復辟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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