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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我相信譚老師寧肯一死的理由是多重的。但是從佛法中看破生死,進而要殺身成仁,以完正果,則是最根本的。我認為從大目標看來,他想要用一死證明改良之路不通,中國問題的真解決,有賴於大家去革命;但從眼前的較小的目標看,他的甘心一死、甘心先死,實在有鼓勵大刀王五他們去救皇上的作用在內。我們不要忽略了譚老師性格中的俠義成分。在他的俠義性格裡,看到光緒皇帝受了漢族影響,甘願犧牲一切,去救中國,因而換得如此下場,他是心裡不安的、抱歉的,因此他最後還要救皇上,他自己沒有力量,所以拜託大刀王五他們去冒大險,於是他又對大刀王五他們心裡不安、抱歉了。他最後以一死明志、以一死表示不苟活、以一死表示大丈夫對自己幹的事自己會付出一條命來負責,這是很光明磊落的。從這種目標來看,『兩昆侖』是指王五和胡七的說法,反倒近似。有的說王五和胡七是昆侖派劍俠;有的說唐朝小說《昆侖奴傳》有『昆侖奴』摩勒、宋朝《太平廣記》也有陶帆和他『昆侖奴』摩訶,都用昆侖表達俠義的行事,所以『兩昆侖』指的,是劍俠們救皇上的事。那首詩最後寫他自己這邊,從容而死;而把救皇上的行動,託付給劍俠們了。照這樣路子解釋下去,可能『兩昆侖』中,一個是指譚嗣同自己,一個是指王五。他們之間的關係,也變成去者與留者的關係。當年公孫杵臼說:『立孤與死孰難?』扶養孤兒長大成人和一死了之哪個難做?程嬰說:『死易,立孤難耳!』公孫杵臼說:他們姓趙的一家對你好。你就勉強擔任難的一部分吧,由我擔任容易的一部分,由我先去死——『趙氏先君遇子厚,子疆為其難者,吾為其易者,請先死。』我想,譚老師經過思考,認為以他的身分與處境,適合扮演公孫杵臼的角色,所以,他做了留者,而把未來的許多事,交給王五他們去辦。譚老師獄中題壁詩的最好解釋,大概朝這一方向才比較妥貼。」

  蔡鍔點了點頭。但他有一個疑惑,不能解決:

  「不過,照老師為譚老師印出的《仁學》裡,明明有他『沖決網羅』的立論,他認為欲致人類於大同,非得先『沖決網羅』不可。他說:『初當沖決利祿之網羅』、次沖決俗學若考據若詞章之網羅、次沖決全球群學之網羅、次沖決君主之網羅、次沖決倫常之網羅、次沖決天之網羅、次沖決全球群教之網羅、終將沖決佛法之網羅。』又說:『君以名桎臣、官以名軛民。』又說:『君主之禍,無可複加,非生人所能忍受。』又說:『二千年來,君臣一倫,尤為黑暗否塞,無複人理。沿及今茲,方愈劇矣!』又說:『君亦一民也,且較之尋常之民而更為未也。民之與民,無相為死之理;本之與未,更無相為死之理。……止有『死事』的道理,絕無『死君』的道理。『死君』者,宦官宮妾之為愛,匹夫匹婦之為諒也。……況又有滿漢種族之見,奴役天下者乎?,……由這些話看來,譚老師明明是有非君之見的、甚至有滿漢之見的,但他卻在得君行道的短暫機會後,做了太像太像『死君』的悲壯行動。老師說譚老師寧肯一死的理由是多重的,其中『死君』一重、為光緒皇帝一死的悲壯,是不是也占了重要的一重呢?甚至是唯一的一個理由呢?如果真的如此,那麼關於譚老師殉難的解釋,在五花八門之中,卻以這說法更令人驚心動魄了。老師以為呢?」

  梁啟超坐在書桌旁,點著頭,又用食指輕杵著頭。他的頭大大的、眼睛大大的,給人明亮睿智的感覺。在小學生蔡鍔面前,明亮睿智之外,更洋溢著一股交情與默契。

  「關於『死事』與『死君』的問題,在譚老師最後見我一面時,我們曾討論過。譚老師基本上,是反對清朝的、反對皇帝的。所以在他著作中,我們看到他讚揚太平天國的革命,說洪秀全、楊秀清他們『苦於君官、鋌而走險,其情良足憫焉』;又讚揚法國大革命,說『誓殺盡天下君主,使流血滿地球,以泄萬民之恨』……他的排滿反帝言行,我們早在時務學堂時就感受到了。而一旦被清廷皇帝看中重用,他就『酬聖主』式的殉死了,他前後有這樣對立的轉變,乍看起來,的確難以解釋,而會被自然解釋成他在『死君』。但是仔細看去,我認為光緒皇帝在他眼中,已經不是狹義的『君』了,而是廣義的『事』了,光緒象徵著的是中華民族沒有畛域之分,華夷共處、滿漢一家;光緒象徵的是變法維新、改革腐敗政治的誠意;光緒象徵的是自己不持盈保泰、不做自了漢、自了皇帝,而去自我犧牲救國救民;光緒象徵的不是一個通常的皇帝,而是一個真正的愛國者、一個真正的有理想有抱負的人……在譚老師眼中,光緒不是『君』了,而是『事』的象徵,乃至是同大業共患難的朋友。他們之間已不是君臣,而同是偉大的中國人。正如譚老師書中所說的『生民之初,本無所謂君臣,則皆民也』。譚老師因此患難有所不避、坐守待死,其實才正是他不肯一走了之的原因,站在『則皆民也』的立場,他也不要單獨丟下光緒在北京。當然,這也只是原因之一。剛才我說過,每種解釋,其實都可以成立,你所認為的『死君』原因,自是又加了一種。譚老師絕不是狹義的『死君』,基本上,他是反對皇帝的。在這一點上,他死後十六年,你我又聯手貫徹他的思想了。古人說:『西方聖人,以一大事因緣,出現於世。』譚老師一生三十三年的短短生命裡,就是以此大事因緣,出現於世,為我們中國人奮鬥的目標,留下了南針與血證,他現身說法,為中國人留下偉大人格的榜樣,叫我們去懷念、長想。這也正是他跟我們的因緣……」梁啟超說著,淚光已經閃出來了。

  蔡鍔點了點頭,「老師說得對,眼看就是幹千萬萬中國人,頌王莽功德、上勸進表了;眼看袁世凱就當上皇帝了,這成什麼話!全世界看中國人是什麼東西呢?中國人全是沒骨氣沒人格的了,這怎麼行?」

  「有你我在,就不讓人把中國人看扁!」梁啟超接過去,用力他說,「你我就分頭努力去。事情成功,什麼地位都不要,回頭做我們的學問;事情失敗,準備一死,既不跑租界,也不跑外國!」

  就這樣的,蔡鍔從梁啟超家裡,化裝逃往日本,轉到他可以影響的雲南,宣告起義,反對帝制;梁啟超在半個月後也伺機潛往上海,轉道廣西、廣東,遊說響應雲南。在千辛萬苦中、在九死一生裡,最後達成了廷續民國命脈的目的。可是,起義者本人,卻付了相對的代價,「洪憲皇帝」袁世凱在六月羞憤而死,活了五十八歲。蔡鍔在五個月後,也積勞而亡,他死在日本醫院裡,只活了三十五歲。

  在梁啟超、蔡鍔師生二人聯手行動的同時,梁啟超的老師康有為也加入了。康有為在雲南起義時,一面秘密寫信給蔡鍔,叫他設法收復四川;一面變賣房地,以為資助。梁啟超高興他老師也參與這一行動,但是,當他發現康老師的真正目的是在打倒袁世凱後,把清廷皇帝復辟,他震驚了。在蔡鍔死後,康有為乙太老師的身分,寫了一對挽聯,內容是:

  微君之躬,今為洪憲之世矣。

  思子之故,怕聞鼓鼙之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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