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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有人說你康先生這次參加復辟,是『迷戀紅頂花翎』不甘寂寞。」史迪威一面敬了茶,一面不經意的帶進主題。

  「你以為我康有為那麼沒出息、那麼反動嗎?你就錯了。」康有為有點激動,「對君主政治,我其實知道得清清楚楚。有史以來的『聖君』,不過是大桀小桀;所謂『賢臣』,只是助桀為虐。這些遺老辮帥,根本不知政治為何物,我參加復辟,志在實現『虛君共和』的理想而來,不是參加這些人的醜劇而來,你不要認錯了人!」

  「『虛君共和』?你康先生在戊戌變法時,搞得是『虛君共和』麼?」

  「那時候不是。那時候我希望光緒皇帝做彼得大帝,要有實權,是『開明專制』;可是戊戌以後,我傾向『君主立憲』認為君權要有限制;辛亥以後,由於已有中華民國的形式,我主張我們採行英國式的『虛君共和』。我的政治主張是進化的,淺人看來,我是保皇黨,其實我保的皇,絕非這些遺老辮帥保的皇。我認為清朝兩百六十八年的統一基礎要珍惜,它是一種安定力量、向心力量。皇帝就是這種安定力向心力的象徵。你看英國,從過去亨利第八的絕對君權,到今天喬治五世的『虛君共和』,都有皇帝擺在那裡,英國不論怎麼耍花樣、怎麼改變政體,它都聰明的把安定力向心力的虛有其名的象徵吊在那兒。」

  「既然保皇保皇,被保的皇實質上已經一變再變,甚至變到了虛有其名、空殼子,又何必這麼麻煩,千方百計的吊在那兒?乾脆改成人民共和國,豈不更好?」

  「不然。你別忘了,中國是有皇帝的國家,已經幾千年了,這個傳統你必須重視,即使是利用,也是重視的一種。我在外國十六年,八次去英國、七次去法國、五次去瑞士、一次去葡萄牙,在墨西哥住了半年、在美國住了三年,所過三十一國、行經六十萬里,雖不敢說盡知真相,但是一直細心考察,所以我的結論,不是虛空的,而是落實的。我深信中國當學英國,要脅天子以行共和。至於誰為天子,只要有傳統象徵作用的,都可以。從孔子後代衍聖公,到清廷遜帝,我都贊成。目前衍聖公只有兩歲,宣統比較合適。所以我參加了復辟。我參加,是希望大家搞『虛君共和』的,沒想到遺老辮帥們沒見識。我提議的定國號為中華帝國、行虛君共和制、召開國民大會、融化滿漢嗆域、親貴不得干政、免跪拜、不避禦諱等開明民主措施,他們都不肯接受,反倒搞什麼大清國、大清門、大清銀行等等,妄想恢復舊王朝的統治,大家爭權奪利,這哪是我的本意呢?」

  史迪威點著頭、點著頭,他顯然被康有為說服了。他站起來,又為康有為敬了茶。

  「康先生的見解遠大、立身正大,我們美國人都瞭解,這也就是我們公使館願意出面政治庇護康先生的原因。可惜的是,康先生的本國人對康先生反倒瞭解得不夠,這倒是很遺憾的。這真是中國的難題。」

  康有為冷笑了一下,「難題也不單是中國的吧?你們美國又何嘗不然?你們開國時的先知和功臣湯瑪斯。潘恩,在把美國帶入新境界以後,還不是要離開美國,到法國去另找天地?他在法國,因為反對暴力革命,還被關在牢裡,美國總統雖把他救回美國,但他的後半生,卻在被美國人漠視中死去,直到一百多年後才被真的肯定,你們美國人對自己的先知和功臣,還不是一樣!」

  史迪威苦笑了一下,說:「那穌說先知總不在自己鄉土上被接受,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不過,中國是一個偉大的民族,這個民族的人情世故,有它獨特的結構,他們對你康先生,有朝一日,也許有令人驚訝的肯定,也許不要等上一百年。試看你今天的康先生,明明是犯了叛國罪的要犯,可是你卻能逍遙法外,大家除了責怪你康有為老朽昏庸不合時代潮流外,對你並沒有什麼惡意,這種和稀泥的態度,正是中國人的一大特色。現在公使正私下和中國政府商量,閉一隻眼,放你南下,這在外國是辦不到的啊!法國大革命時湯瑪斯·潘恩為了保護下臺的皇帝,都要被關起來;而你康先生呢,把下臺的皇帝推上臺,也不過不了了之。中國人不瞭解先知,但是,他們也不過分迫害他啊……」「你看著吧!」康有為打斷他的話,「我老了,我可能看不到了,但你會看到中國的劇變。我想我是中國最後一個僅存的先知,最後一個被群眾放過、被暴民放過、被政黨放過的先知。原因無他,他們認為我早已不屬於他們的時代,他們放過我,一如他們放過一件活古董。但是,你等著看吧,這點殘存的寬大將來也愈來愈少了。民國、民國,民猶是也、國猶是也,將來的麻煩可多得不得了呢!如果清朝是夕陽、是落日,那麼民國卻是夕陽落日後黑夜,將來的麻煩可多著呢……」說到這裡,廉有為抬起頭來,眼望著窗外,「四十年來,我所預言的,無一不中;不聽我忠告的,無一不敗。這就是做先知的痛苦。這種人早在四十年前就看到中國的今天,也從中國的今天遠看到四十年後,雖然四十年後,這種人早就死了,但是,這一對老眼永不死亡。你知道中國古人伍子胥的故事嗎?他死前遺命把他頭顱懸在城門口,要看自己國家的滅亡。」

  「康先生還是不要太悲觀了!」史迪威站了起來,「即使民國是黑夜,你康先生也是一輪明月,時常會照亮它。」

  「是嗎?」康有為笑了一下,也站起來,「不談了,正好木堂先生要我為他題幾個字,我要去揮毫了。中國的毛筆字真有用,當你想逃避一下現實,它可是最好的寶貝。」

  「人家說康先生的書法,民國第一。康先生光憑毛筆字,就可不朽。」史迪威讚美著。

  「不是民國第一,是中國第一、清朝第一。我不要靠毛筆字在民國站一席地。在眾生嗷嗷待哺、國事魚爛河決的時候,靠毛筆字是可恥的。不過,談件小事,我的餘生怎麼生活呢?也許我得靠賣字來活了。哈哈,我生命中最渺小的一部分,竟在中華民國變成了最偉大的。史迪威先生,做先知不必再痛苦,只要他肯心甘情願寫毛筆字!」

  在笑聲中,兩人分了手。

  三天以後,在美國公使館躲了半年以後,美國公使終於跟中國政府取得默契,用專車把康有為送到天津去。康有為臨行留下了一些事件托史迪威料理,其中有一幅手卷,故意沒有封起。史迪威打開一看,赫然寫著雄渾的五個大字:

  <<明月幾時有>>

  下有小字寫著:

  {{木堂先生屬}}

  康有為

  史迪威頓然一驚,然後搖了搖頭,停住了,過了一會,他把臉朝向窗外。「康先生秋天來,冬天走了。」他心裡想著,「他該走了,北京的冬天,對他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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