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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祖宗的傳統是「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日之計在於寅」。「寅」是清早三點到五點,但這三點到五點,是辦事辦公時間,不是起床上班時間,起床上班,還得更早。通常淩晨一點,住在南城外頭的漢人官員,就從家裡動身了。漢人官員除非皇帝特賞住宅,是不許住內城的,雖然光緒皇帝放鬆了祖宗的規矩,可是,官員住在內城的,還是有限。滿朝文武,都經過三個門,進入皇宮,王公貴戚走神武門;內務府人員走西華門;其餘滿漢官員走東華門。走這三個門,還有規矩,規矩本來是禁嚴的、本來是要搜查的,但是官員大多,搜不勝搜、查不勝查,日久玩生,乾脆免了。但有一個規矩沒免,那就是官員進城,守門的衛兵必須喊門,喊門就是喊「哦!」一聲,表示我知道你來了。這一聲「哦!」也因官大小而異。大官來,「哦!」的聲音長;小官來,「哦」的聲音短。有時候,衛兵愛困,乾脆在地上鋪上席子,在門洞內、躺在被窩裡頭喊「哦!」了。為什麼可以這樣?因為天氣太黑、燭光大暗、門洞又長。所以縱使天低皇帝近,照樣腐化胡來。上朝的人,在「哦!」聲中,打著小燈籠,一個個魚貫前進,從三個門前進到宮裡去。當然,年高德劭的大臣還是不同的,有時候,皇帝看他們走得太辛苦,特賜紫禁城內乘二人肩輿,叫做「穿朝轎」;或乘馬,叫做「穿朝馬」,但這種優待,也只是到隆宗門前為止。翁同龢是皇上老師、也是年高德劭的大臣,也不能例外,這天,他在隆宗門前下了轎,滿懷心事的走進養心殿。

  北京城從外城朝裡走,有三座大門,中間的是正陽門、左邊的是宣武門、右邊的是崇文門。進正陽門直往裡走,就是皇城的正門——天安門。由天安門再直往裡走,就是午門,午門是一,座成上邊包抄形狀的大建築,正面是一座大樓,兩邊是四座角樓。它的前面,空間很大,可容納兩萬人。明朝清朝的國家大典、常在這塊地方舉行。當然這塊地也別有他用。例如明朝的「廷杖」,皇帝發威,當場打大臣屁股,就在午門;又如清朝的「申飭」,皇帝發威,叫宦官做代表把大臣臭駡,也在午門。還有大臣們向皇上謝恩,一群人滿地下跪,也在午門。

  進了午門,就是金水橋,過橋一直走,是太和門。太和門是人和殿的正門,進了這門,皇城內最偉大的建築出現了,就是外朝的正殿——大和殿。殿前面圍著三層龍墀丹陛,第一層二十一級,第二層第三層各九級,每層都圍有白石雕成的雲龍欄杆,曲折而上,再上面就是金碧輝煌的中國最大的木構大殿。殿基高二丈(約六公尺)、殿高十一丈(約三十三公尺),是用八十四根楠木大柱做骨架造成的。

  太和殿因為是外朝的正殿,所以國家大典及元旦、冬至、萬壽等節日,都在這裡隆重舉行,這個殿,俗稱金鑾寶殿。它和後面的中和殿、保和殿,形成了三大殿,是外朝的政治中心。再往前走,就是乾清門。紫禁城的外朝與內廷之分就在這道門上。進了這門,就是內廷了。進乾清門往前直走,就是乾清宮,這是皇帝的寢宮。但是,皇帝日常真正的活動中心卻不在這裡,而在乾清宮前右側的養心殿。養心殿是皇帝日常辦公的所在,召見臣屬、舉行宴饗,都在這裡。這個殿有皇帝的小套房,在偌大陰寒的紫禁城裡面,是比較溫暖的所在。養心殿取自《孟子》「養心莫善於寡欲」的典故,但是,「寡欲」固然太難,「養心」自也不易,這處神經中樞,其實倒是最擾人的地方。

  這天,皇帝在養心殿裡單獨召見了翁同龢。

  翁同龢概括的報告了中國已經面臨三千年未有之變局,請皇上從變的角度,盯衡大計。

  「我們的國家、也不是不變啊,三十多年前,就開始了。」皇帝對翁同龢說。「同治元年曾國藩就在安慶設立軍械所、李鴻章就在上海設立制炮局了,後來有上海的外國語言文字學館、南京的金陵兵工廠、上海的江南機器局、福州的船政局、天津的誡器局、大沽的新式炮臺,乃至成立招商局,這些都是先朝同治時代的變啊。即以本朝而論,從本朝元年舉辦鐵甲兵船、在各省設立西學局開始,後來設立電報局、鐵路、礦務局、武備學堂、北洋海軍、漢陽兵工廠……直到今天……」

  「皇上說得是。」翁同龢答道。「我們的國家,三十多年來,的確已經開始變了,可是,我們變的,多是在船堅炮利方面『師夷之長』,想從這方面『師夷之長以制夷』。船堅炮利固是『夷之長』,但不是根本的,根本的長處是他們變法維新所帶來的政治進步,這才是真正的『夷之長』。而我們卻忽略了這些,沒有去學。結果,我們不但打不過真正的『夷』,甚至在真正『師夷之長』的日本變法維新以後,我們都打不過。這個教訓告訴了我們:我們只有變法維新,才能救中國。伏請皇上聖裁。」

  皇帝坐在寶座上,右手拇指支著下巴,其他四指揉著臉,他沉思著。他已經二十五歲,身體雖不壯碩,但是青春擺在那裡、朝氣擺在那裡,從翁師傅的口裡,他對變法維新有了具體的概念。但是變法維新需要新人、需要幫手,找誰呢?翁師傅嗎?

  「臣已經太老了!老的不止臣年已六十五歲,老的是臣只能看到時代,卻己跟不上時代。」翁同龢力不從心的說。「不過,前一陣子臣向皇上提到的那個三十八歲青年人康有為,卻是一把好手。臣願大力保薦。康有為今年中進士第五名,表面看來,雖然不過是名優秀的進士,但這個進士卻不同于別的進士,他其實是進士中的進士,學問極好,人又熱情,能力也強。他做舉人時候,就著有《新學偽經考》等書,被兩廣總督李瀚章下令叫地方官『令其自行銷毀,以免物議』,可見他不是等閒之輩。今年割讓臺灣等條款傳到北京,他又聯合各省舉人幹兩百人上書請變法。目前又在京師開強學會,想開風氣。暢智識,袁世凱他們都參加了,張之洞他們都捐了錢,做得有聲有色。他們發現,在整個的北京城,竟買不到一份世界地圖,可見中國人的民智是多麼閉塞,連京師都如此、何況其他地方?一個民智如此閉塞的國家,是無法在世界上立足的。若說洋人們一定樂見中國不能立足:於世界,也不儘然。他們搞『強學會』,英國人李提摩太也來參加了。英國公使、美國公使也派人送去不少圖書。總之,一個進步的中國也是世界各國有識之士所樂見的,而這一切,都有賴於皇上聖裁。」

  皇帝微微點頭,沒有說話。他緊咬著嘴角,向遠方望去。養心殿中,並沒有好的視野,好的視野,有賴於當國者的想像。養心殿西暖閣裡有一副對聯,忽然從他心中冒起,那是:

  惟以一人治天下。

  豈為天下奉一人。

  作為皇帝,天下已經以一人奉他了,但是,天下已經瀕臨絕境,如何治天下,他感到責任愈來愈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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