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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紫禁城在白天時候,是瓊樓玉字、琉璃生光;但一到夕陽西下、暮色蒼茫之際,一層層恐怖氣氛,就襲人而來。那時候,進宮辦事的人都走了,寂靜的乾清宮裡就傳出太監們的淒厲呼聲:「搭閂,下錢糧,燈火小——心——」,隨著一個人的餘音,各個角落裡此起彼落的響起了值班太監的回聲。這種呼叫,使整個的紫禁城,從中央開始,隨著音波傳播出一陣陣鬼氣,令人毛骨悚然。

  小皇帝剛入宮的時候,只有四歲。但毛骨悚然的感覺,卻是不分日夜的。在白天,他看到的總是那威風凜凜的大姨媽,不,「親爸爸」,她要他叫「親爸爸」,令他毛骨悚然;在晚上,他看到的卻是巍峨宮殿的陰影,服侍他的屍居餘氣、不男不女的太監,和四處的鬼影幢幢,令他毛骨悚然。他在恐懼中唯一的依靠,只有他的乳母,但是乳母並不準時時在旁邊,大多的時間,他還是孤獨無靠。直到他六歲的時候,翁同龢師傅來教他讀書。他的境界,才開始在知識上有了發展。翁同龢跟他的師生之情是深厚的。從翁同龢那裡,他知道了自己、知道了中國,也知道了中國以外還有世界。人間有的,不只是那一座座皇宮,在皇宮以外,還有大地中國、大千世界。

  熬到十九歲時候,皇太后形式上歸政給皇帝,但他這個皇帝,卻是空頭的,真正的大權,還操在皇太后手裡。皇太后雖然在北京城裡不再垂簾,但在北京城外的頤和園中,卻有一道天網,罩住了北京城。

  皇帝十九歲獲得歸政以後,他看到的國事,是一個爛攤子。皇太后那時五十五歲,中國在她手下,已經三十年了。三十多年前,皇太后奪權成功,乃是因為英法聯軍殺進北京的外患而來,如今三十年下來,又來了甲午之戰新的外患,但是國家在皇太后無知又自私的統治下,更衰弱了。三十年前中國是被洋鬼子欺負,三十年後,竟連東洋鬼子都敢欺負起中國來了。隨著國家局勢的惡化、隨著自己年齡的長大,皇帝決心要翻過這座宮牆,真正做一個像樣的皇帝。記得他小時候,在紫禁城裡,他奔跑著,奔跑過一層又一層的宮牆,可是,不論他怎麼奔跑,也翻不過它們,他知道宮牆外面是他自己的國家——有一天,他自己將去治理的國家。如今他長大了,他真的要去治理了,可是宮牆還擋在那兒,不但有形的擋在那兒,並且無形的延伸到北京城外、伸展到城外高高在上的頤和園。那頤和園,他每個月都要去上五六次,去向皇太后請示與請安。雖然貴為皇上,但他不能直接進入皇太后的宮殿,他得跪在門外,等候傳見,還得偷偷和一般大臣一樣,送李總管他們紅包。才得快一點進去,否則先在門外跪上個半小時,也在意中。這是什麼皇帝啊!

  偌大的宮廷、滿朝的文武,除了老師翁同龢外,他沒有可以說貼心話的男人。他被歸政以後,外面傳說有皇太后的「後党」與皇帝的「帝黨」之分,前者渾名「老母班」、後者諢名「小孩班」,但是,真正的「帝黨」黨首、「小孩班」班主,卻是孤家寡人!他何嘗有什麼黨派與班子,人人都是皇太后的耳目,連他的皇后都不例外,皇后不是那隆裕嗎?她正是皇太后的侄女!他的身邊簡直連說貼心話的女人都沒有,除了珍妃,珍妃是他心愛的女人。但是,這一心愛,卻適足構成了皇太后用來整皇帝的過門兒。皇太后要時常向皇帝展示她的威權,而展示的方法,卻是通過罰珍妃跪、下令李蓮英等動手打珍妃耳光,作為對皇帝的警告。有多少次,皇帝到景仁宮、到珍妃的房裡,只見珍妃掩面低位的時候,皇帝就心裡有數,知道今天又發生了。這一天,他坐在珍妃床邊,輕拍著她的背,他無法說什麼話,心疼、憐憫、憤怒、內疚、無奈……所有混雜的情緒一起湧來,淹沒了他。

  有多少次,他從珍妃住的景仁宮那邊回來,帶著慰藉,卻也帶著惡夢。惡夢是夜以繼日的,那是一種強迫觀念,他白天揮之不去、晚上睡中驚醒。惡夢總是從大姨媽,不,皇太后開始,那是一張威嚴的、冷峻的、陰森的大臉,無聲的向他逼進、逼進,愈近愈大,大得使他連哭都不敢,他兩臂伸向左右,十指抓動著,像是去抓住一點奧援、一點溫暖,他仿佛左手抓到了一隻柔軟的手,他感到那是乳母的、乳母的手。但是,那只手在滑落、滑落。最後,他再也抓不住了,他失去了乳母;另一方面,在恍惚之中,另一隻手在抓他,抓他的右手,那是一隻更柔軟的手,他感到那是珍妃的、珍妃的手。但是,他自己的右手卻那樣無力,無力援之以手。最後,珍妃手在滑落、滑落……驀然間,眼前的皇太后後退了、轉身了,漸漸遠去。但是,一些嘈雜的聲音,卻從遠處傳來,他好奇的趕過去,可怕的畫面展示在那兒:遠遠的,皇太后左右擁簇著,高高在上,坐在大轎上面,珍妃跪在地上,衣服被撕破,被李蓮英抓住頭髮,在掌摑,一邊打、一邊以太監的刺耳音調,在數:「一、二、三、四、五

  皇帝沖了上去,他顧不得了,大叫:「住手!住手!」他抓住了李蓮英的肩膀,伸手就是一記耳光。李蓮英掙脫了他,彎腰撲向皇太后,跪下去,大喊:

  「奴才為了老佛爺!奴才為了老佛爺!被皇上這樣下手打!」他一手捂著臉,假哭著。「這差使奴才幹不了了哇!幹不了了哇!」他連磕了五個響頭。「請老佛爺開恩哪!放奴才回老家吧!留奴才一條狗命吧……」

  霍然間,皇太后暴怒了。

  「皇上的膽子可真不小哪!連我的人都敢打嘴巴子了!打狗還得看看主人面子吧?你眼裡沒有李蓮英,還有我這老太婆嗎……」

  「親爸爸!親爸爸!」皇上立刻跪了下去,「兒臣不敢。」

  「好吧,」皇太后冷冷他說,「我們惹不起還躲不起,看這樣,我們就躲在頤和園,不敢到你們皇宮裡來了。不過,我告訴你——」皇太后兩眼一睜,威嚴四射。「咱們可是『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別以為你做了皇上,就可以討了小老婆忘了娘。有人能讓你當上皇帝,有人就能把你給拉下來,當什麼樣的皇帝,你就看著辦吧!」……

  「你就看著辦吧!」「你就看著辦吧!」……皇太后那張威嚴的、冷峻的、陰森的大臉,又重新逼近了他,可是這回不是無聲的,他的左手沒有乳母、右手沒有珍妃。他左顧右盼,可是,乳母失蹤了、珍妃也倒下了……他驀然驚醒,坐了起來,滿頭大汗。屋裡的燭光在閃動著,只有一支燭光,燃燒自己,在陰森之中,帶給人間一點可憐的光明。

  皇帝再也睡不著了,他看看洋人送給天朝的時鐘,時鐘正是兩點鐘。「也該起來了,」他喃喃自語,「今天還要上朝呢!多少官員,已經在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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