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北京法源寺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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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近代中國,為國家做大事很難,政治中守舊的勢力和小入勢力太大了,這兩大勢力都是明明擺在那兒的,所以想為國家做大事,什麼下場也都可以事先看得出來;既事先看得出來,還要不怕死、還要做,除了是一大癡漢外,還有誰肯幹?凡是肯幹的人,都要準備悲劇的收場。」 「沒有例外嗎?」 「例外?在近代中國歷史上可太少了。有的人也打破守舊的勢力,做點大事,但他必須安撫好另外一個勢力,就是小人的勢力。像明朝的張居正,他不安撫小人的勢力,他就不要想有作為;但安撫了小人勢力,他自己又算什麼呢?就算這些是不得已,但最後,張居正做的大事,落得些什麼呢?他一死,訂的法制給推翻了,家給抄了,大兒子受刑不過自殺了,家裡大門被封,人出不來,十幾口給餓死了,剩下的充軍了,整個的下場是悲劇。」 「聽法師談話,想不到法師對中國歷史這麼有研究,也想不到研究的結果,是這麼悲觀。」 「先生過獎了。悲觀倒是真的。因為悲觀,才做了和尚;做了和尚以後,才知道了多悲觀。哈哈。」 談到這裡,一個小和尚走了過來,只有十五六歲,長得眉清目秀,在眉清目秀外、卻又有著一股英氣、他向和尚合十為禮: 「師父,萬壽寺的法海和尚來說,他們寺裡要為宮裡李總管的母親做佛事,想請師父走一趟,替他們捧捧場,不知道師父肯不肯賞光?我告訴他我們師父初五沒空,我們自己也有佛事要做,走不開。」 「你答得很好。」 「可是他說他要見你。」 「你說我這邊有客人,走不開。」 青年人趕忙向和尚搖手:「法師,我沒有事,我只是隨便走走,你請便、你請便。」他把右手側向前,掌心向上,做了請便的姿式。 「不要緊,」和尚舉起右掌,向著青年人。「我不太想見他。」轉過頭,「普淨,你答得很好,就照你那樣說下去,把他送走。」 「可是,他說要見師父。」 「普淨,你自然有辦法。你去吧。」 小和尚面露了慧黠的笑,向青年人也打個招呼,轉身走了。和尚望著他的背影,欣賞地笑著。 「我這個小徒弟,父親母親全在河南旱災裡餓死了,他八歲就被哥哥帶著,千辛萬苦逃荒到京師,走到這個廟門口,他哥哥說你在這裡等我,我去一下就來,你餓了,先吃包袱裡的窩頭,他說只有一個窩頭了,我等你回來一起吃。他就坐在門口等,等到快天黑,哥哥還不回,他急了,在外面偷偷抹眼淚。被我看到了,問他,他只知道是逃荒來京師的,不知道京師有沒有親戚,打開包袱一查,裡面卷了一封信,是他哥哥寫的,寫給廟上和尚,說實在沒能力照顧這個小弟弟了,請求廟上收容這個小孩,算做許願許進來的小和尚。當時我被逼得沒辦法,只好讓他住在廟上。他倒也有宿慧,聽話,不打擾人,自動搬桌子掃地,好像並不白吃這碗飯。只是晚上常常偷偷流淚;有時在廟門口張望,等他哥哥回來接他,但他哥哥再也沒回來。就這樣八年下來,他在廟上自修,書念得很不錯,人也聰明伶俐。」 「我剛看他,就是一副聰明相。」 「剛才是萬壽寺的和尚來,萬壽寺先生知道吧,就是西直門外那座大廟。」 「我沒去過,聽說過。」 「那廟可比我們這座小廟神氣多了,光後面千佛閣,就有佛像好幾千,其他可想而知。剛才說的宮中李總管的母親做佛事,李總管先生聽說過吧?」 「莫非就是李蓮英?」 「就是他。他現在是中國第一紅人,皇太后信任他,一切言聽計從。他為他母親做佛事,由萬壽寺來辦,萬壽寺想約北京各廟的和尚來捧場,我們不能參加這種諂媚權貴的事,所以才有剛才的一場。」 「法師的作風很不簡單。」 「出家人,按說看破紅塵才對,可是北京的許多出家人,也許離京師官場太近了,竟染上了勢利眼的毛病,見了大官一副臉、見了小百姓另一副臉。不過出家人勢利眼,也由來很久 「這大概是佛教在中國流傳,一直得到大官幫忙的緣故。」 「先生說得有道理。記得那個笑話嗎?一個窮秀才,在廟裡看到老和尚對大官恭恭敬敬、對他不恭敬,就質問老和尚,老和尚說:『你搞錯了,我們禪話,恭敬就是不恭敬,不恭敬就是恭敬。』那秀才立刻給老和尚一個嘴巴子,說:『我們秀才,不打就是打,打就是不打。』哈哈。」 「哈哈。」 「說到這裡,倒要借問一句,先生你是窮秀才吧?」 「差不多。」 「那我運氣很好,到現在還沒挨打。」 「法師客氣。哈哈。」 「我還沒請教貴姓?」 「康有為。《書經》裡『康濟小民』的康;《禮記》裡『養其身以為有為也』的有為。」 和尚點著頭:「真是志士豪傑的名字。《孟子》裡說:『人有下為也,而後可以有為。』康先生有所不為,而後成為康有為,我要向您道賀,這年頭,有所不為的人太少了。」 「在亂世裡,做到有所不為,已經不容易。比如說,法師不參加李總管的佛事,就已經不容易。」 「不同康先生客氣,的確不容易,不曉得以後要給廟上惹來多少不方便。我這樣做,廟裡有些入就不贊成。在亂世裡,只是消極的做點不同流合污的事,就大不易。至於積極有為一番,就更別提了。何況,站在佛門的立場,有為是無常,所謂『一切有力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更顯得無可為了。」 「法師引的是《金剛經》?」 「康先生對佛典竟也如此精通,令人佩服。康先生在哪裡學來這麼多大學問?在京師嗎?還是在家鄉?康先生的老師是哪一位?」 「我的老師是九江先生——朱次琦朱先生。」 「哦,原來是九江先生的高足。九江先生不是一輩子隻肯穿布袍的進士嗎?他在山西做官,進出都走路,自己做工,吃得極簡單?」 「是啊!」 「那康先生在山西追隨九江先生?年紀不對啊?」 「不是,那時候我還沒出生。九江先生大我五十一歲,他其實是先父的老師,他同先祖是好朋友,我做九江先生學生是他六十九歲以後的事,到他七十五歲去世,我一直跟他,前後六年。他臨死以前,說他寫的書,對將來的中國沒有什麼益處,他竟都給燒了,他的精神太叫人感動了。」 「真太可惜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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