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北京法源寺 | 上頁 下頁


  「他死那年我二十四歲,經史子集倒念了不少,我走的路,也是中國一般知識份子走的老路,就是念古書、應科舉。可是九江先生的身教,卻給我極大的影響,尤其他死前用火一本一本燒掉他一生的心血,左一本國朝學案、右一本國朝名臣言行錄;左一本蒙古記、右一本詩文集……燒得滿地都是灰,看得我眼淚都流下來了,勸也勸不住。九江先生立身極為嚴肅,他臨死以前燒他一生著作,態度平靜而堅決,他古書念得那麼好,科舉也考到進士,可是臨死前,卻用行動表示了這些都不是中國知識份子真正的路,人該盡棄俗學,以行動救世。他這些意思,並沒空口要我們學生如何如何,相反的,他說得很少。只在最後臨死前來了這段不言之教,等於現身說法。他雖在死前三十多年就離開科舉與官場,可是下半生三十年的講學著書生涯,他竟也在死前加以否定,認為不切實際。他這一燒一死,使我根本上受了大刺激。九江先生死後,我到北京來,開開眼界,也深刻想了想中國的前途,最使我印象深刻的是逛國子監,這是中國養成知識份子的最高學府,我走進大門、走進琉璃坊,看看鐘亭鼓亭,又看到蔣衡寫的那些石碑,想到他花了十二年的時間,寫這八十多萬字的十三經石碑,第一流聰明才智消耗在這裡,現在對中國有什麼用處?中國要救的時候到了,可是這些十三經石碑,救不了中國啊!我買了很多書,經過上海,大量買了江南製造局和外國傳教士印的有關現代學問的著作,在家鄉南海的西樵山,閉戶研究了五年。我不會外國文,只能看這些譯本,從譯本裡融會貫通舉一反三。五年下來,自信有點心得,認為救中國,必須走外國路子,變法圖強不可。所以,五年以後,這次到京師來,看看有沒有機會。這幾天正趕上過年,我對碑刻有興趣,特地到這裡來看看舊碑,幸會了法師。法師學問道德雖然只領教了片羽吉光,可是就已令人景仰不已了。」

  「哪裡哪裡,我們出家人,不足以語此。康先生是九江先生大學問家高足,又學貫中西,我們做和尚的,只隨便看幾本書,哪能受得住你們行家過獎。並且康先生以天下為己任,康濟小民,可以有為,更不是我們出家人所能望康先生項背的。」

  這時候,遠遠的小和尚普淨又走過來。和尚問他:

  「有什麼事,普淨?」

  「總算把萬壽寺的和尚請走了。」

  「你很能幹,普淨。」

  普淨不好意思,笑了一下,看了康有為一眼,點點頭,又轉向師父:

  「等下要開飯了。」

  「我知道,你在小飯廳擺一張桌子,今天中午我想請這位康先生賞光,吃個便齋。」

  康有為趕忙邁前一步:「法師不要客氣。」

  「客氣的是康先生,快到吃飯的時候了,何必拘泥一頓飯啊,康先生不是俗人,怎麼拘起俗禮來了?並不為康先生特別做,我們吃什麼,康先生就吃什麼。」

  「也好、也好。」康有為立刻也就同意了。

  「那我就去準備。」普淨轉身要走,和尚叫住他,「來,普淨,我特別為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康先生,是師父所佩服的大學問家,跟師父也是同鄉。不過康先生才是真正的廣東人,師父這種廣東人,已經落伍了。」

  小和尚向康有為合十為禮,康有為也一樣答禮,康有為說。

  「一來就打擾小師父了。」

  「哪裡會,」小和尚說,「康先生能被我們師父佩服,我們就佩服。我們師父難得邀人吃飯,除非他欣賞這個人。」

  「好了,普淨。」和尚笑著,「你禪機洩漏得大多了,快去準備吧!」

  「好,去準備,今天康先生運氣好,今天不吃饅頭。」

  「哈哈。。康有為笑著,「法師這位小師弟反應真快,他知道廣東人怕饅頭。」

  「還有,普淨,你多炒兩個蛋,跟我們一起吃。」

  「好。」小和尚轉身走了。

  「小朋友什麼都知道。提到饅頭,我又想起一個他的故事。他到廟上前幾天,每天早飯吃一個饅頭,他也分到一個,但他只吃一半,每天留下半個。有時候午飯也吃饅頭,每人限兩個,他就只吃一個,留下一個。後來跟他同住的和尚通知我,說他包袱愈來愈大,怪怪的,我們就委婉地找個機會請他打開包袱,結果一看,都藏的是一個半個的饅頭。他逃難逃怕了,又想到他哥哥在外面可能挨餓,所以把他應得的分量,都只吃一半。當時他睜了大眼睛,低頭看著饅頭,又抬頭看著我們,又低頭看著饅頭,又抬頭看著我們,只結結巴巴的說了一句:『等哥哥來的時候,能不能把饅頭帶走?』我聽了,忍不住掉下眼淚。他跟哥哥逃難時候吃過死老鼠、吃過樹皮、吃過草根,並且可能吃過人肉,他記得一次哥哥拿回過一塊肉,吃起來怪怪的,他問哥哥『是什麼肉』,哥哥皺眉頭想了一下,說:『別管了,快吃吧,吃剩下我吃。』」

  「唉,政治黑暗,使中國老百姓這樣慘。」

  「不過有的是天災,似乎也不能全怪當政的人。在我們出家人看來,這是在劫難逃。」

  「法師慈悲為懷,所以難免開脫了許多當政的人的責任。我在南海西樵山研究經世致用之學,對中國災荒問題,也小有研究,俗話說『天災人禍』,這四個字相連,的確有道理。天災的發生,我們以為是天禍,其實裡面有人禍。就以水災而論,水災發生,是過多的河水無法宣洩,無法宣洩的原因,是許多供大河宣洩的小渠,因為官商勾結被霸佔。小渠附近土地肥、灌溉方便,所以官商勾結,把小渠堵住,他們不但不肯掘開渠口,反而把附近加高,這麼一來,不該成低地的地方——就是老百姓的地方——反倒變成了低地,水一漲,就成了水災。所以這種水災,是人為的,不能賴在天上。這樣賴,老天爺也不服氣。」

  「哦,原來如此。我這住在城裡的人,真孤陋寡聞。」

  「我還不是一樣。我若不發憤搞經世致用之學,光念四書、五經,也只會念《書經》的『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或《孟子》的『洪水橫流,氾濫於天下』,也只會徒發感慨,只會怨天,不會尤人。但自從我走經世致用的路以後,我看古書,突然眼睛開了,慢慢發掘了真相。我看《宋史》食貨志,看到有『盜湖為田』的記載,說湖的附近被盜為田以後,『兩州之民,歲被水旱之災,』結果『所失民田,動以萬計』。我才知道水災旱災的人為原因是什麼。這時候,我看了邵伯溫的《聞見前錄》上說的伊水洛水水漲,『居民廬舍皆壞,惟伊水東渠有積薪塞水口,故水不入丞相府第,』才恍然大悟是怎麼一回事。」

  「康先生看書,真是觸類旁通,叫人五體投地。」

  「法師過獎了。只不過我受了九江先生生前死前的身教,自己又閉門造車土法修煉五年,不墨守中國讀書人的老方法看古書,而有這麼點心得而已。」

  「以康先生這樣的大才,這次到京師來,預備有怎樣的一番作為呢?」

  「我想來想去,無可奈何之餘,發現只有一條路,就是上萬言書,直接給皇上,如能說動皇上,根本上來一番大變法,國家才有救,一切問題才得根本解決。」「歷史上上萬言書變法成功的,又有幾人?我知道的只有宋朝的王安石,最後還是失敗了。守舊的勢力和小人的勢力,是中國政治上的兩大特色,越不過這兩關,就要準備悲劇的收場。」

  「對我說來,要想演悲劇,還為時過早,因為我的萬言書還上不上去,法師曉得中國的規矩,沒有大官肯代遞,你寫什麼,皇上都看不到的,老百姓是不能直接上書的。老百姓直接上書,搞不好要發到關外做奴隸,乾隆時候就有這種事。」

  「那康先生有沒有找到大官肯代遞呢?」

  「找過,找過很多,都不行,大家都屍居餘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都要做官,不要做事。」

  「所以,冠蓋京華,康先生卻在大年初二,一個人,孤零零的到古廟裡研究起舊碑來了。」

  「談到舊碑,我倒極有興趣,這次來京師,我買了許多碑本,預備研究點沒用的東西,轉一轉自己的注意力。沒用的東西,說不定在什麼時候,會有意想不到的作用。像王羲之的曹娥碑,競能使謝枋得在這廟裡見到就絕食,最後完成了自我,誰又能想到呢?」

  「談到完成自我,謝枋得自己也早有一死的意思,他在走這條路。他在這廟裡看到曹娥碑,對他的自殺,只是畫龍點睛,那條龍,他自己早已畫好了。你康先生也是如此,你畫的龍是變法救中國,你在走這條路,你也準備了許多年,只差最後點睛了。點得好,就是飛龍在天;點不好,就是龍歸大海。不管是哪一樣,你都完成了你自己。」

  「法師自己呢?」

  「我是出了家的人。」

  「出了家對中國前途,總不是不管吧?」

  「我很關切。」

  「關切並不等於管。」

  「關切也是一種管。」

  「照法師剛才指教的,善必須要行,藏在心裡是不行的,照這個標準,法師對中國前途所『行』的,是不是不太夠?」

  「我只是一個和尚,康先生想叫我如何行呢?我的力量很小,我至多只能自己不扶同為惡、不同流合污、不去萬壽寺餡媚權貴,只能潔身自好而已,像——像——像什麼呢?」

  「像這廟裡的丁香。」康有為指著那一片丁香樹。

  「姑且這麼說吧,像這廟裡的丁香。」

  法源寺的丁香很多,它的丁香,在北京很有名,它在幾百年前就從廣東傳到北京了。在中國,丁香被用做藥材,用來溫脾胃、止霍亂、去毒腫和口臭。

  「丁香潔身自好,也好看、也好聞。但要做中藥,得磨成粉煮成湯才有用。若不粉身碎骨,它只是好看好聞而已。」康有為說。

  和尚聽了,木然地望著康有為,最後點點頭,側過身,伸出了右臂:「請康先生來用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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