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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不自由的自由到自由的不自由


  二十年前,在台大文學院印度近代史的課堂上,一位風度翩翩的年輕老師,要學生繳出筆記,給他看看。全班都繳了筆記,可是一個學生卻繳不出來。老師問他:「你怎麼沒有筆記?」這個學生說:「筆記是中學生抄的,大學生不抄筆記。」

  這位老師有雅量欣賞這個特立獨行的學生,他給了這個學生最高評分。

  這位老師,就是國民黨員吳俊才先生;這個學生,就是「黨外人士」——我。

  一般情形是,師生緣份,都隨走出校門而結束,但像吳俊才先生那樣繼續幫助學生的老師,卻很少有,一如像我這樣繼續研究老師著作的學生也很少有一樣。

  吳俊才先生現任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副秘書長,住在普通公寓裡,很窮;我現坐「黨外人士」冷板凳第一把交椅,住在吳老師家前面豪華大廈裡,很闊。我因為經年累月不下樓,大隱於市;又因為水深浪闊,不願給吳老師不方便,所以一直疏於禮數,不去看他。去年他禮賢下士,大駕光臨,我說:「古人『天涯若比鄰』,老師和我,卻『比鄰若天涯』!」吳老師太熟悉我那一套,他不見怪。

  吳俊才先生學者、專家,尤精于印度史,受了他的啟迪,我對印度史也小有研究。我由「大作家」變成「大坐牢家」的時候,看書無算。其中一部大書,就是看了又看的吳老師名著——《甘地與現代印度》。這部大書功力極深,有志之士,人人該看,只可惜交由一家不太會搞宣傳的書局出版,並沒有引起應有的注意。

  因為我在牢裡讀這部書,最引起我注意的,是甘地的監獄生活。據我統計,甘地共坐了兩千三百三十八天的牢,他失掉身體自由的時間,從廣義說,比我要短。但他是先進,先進的坐牢哲學,閑來無事,倒也不妨研究研究。

  不料一研究之下,使我得到了新境界。

  甘地有著偉大的精神力量,愛因斯坦說:「後代子孫很難相信這世界上曾經走過這樣一位血肉之軀」。(generations toome will scarce belive that such a one as thisver in flesh and bloodwalked upon this earth 。這是對甘地最高明的描繪。甘地思想的精華是他的「不合作主義」(satyagraha),不合作主義的形成,部份來自《湖濱散記》的作者梭羅。梭羅坐牢的時候,他說他「從不曾想到我是給關起來了,高牆實在等於浪費材料。……他們根本不知道如何對付我。……他們總以為我唯一目的是想站到牆外面。每在我沉思的時候,看守那種緊張樣子,真叫人好笑。他們那裡知道才一轉身,我就毫無阻擋的跟著出去了。……」

  梭羅當然不會小說中穿牆透壁的功夫,他這種來去自如,是指觀念上的解脫,觀念上「從不曾想到我是給關起來了」。他雖然身在兩坪之內,但卻心在六合之外,神游四海,志馳八方,就像拉夫瑞斯(richard lovelace)在牢裡寫詩給情人一樣。

  甘地師承了梭羅的不合作主義,也師承了梭羅的坐牢哲學。甘地說志士仁人——

  「在獄中,他所受到的苦,實比平日受的苦要少得多;在獄中,他也只需要聽獄吏一人的命令,而不像平日要受許多人的支配;在那裡,他更不必擔心一日三餐,也用不著自己燒飯,政府會照顧一切,如果有病,更可免費治療;在那裡,他有足夠的操作,藉以鍛煉體格,許多壞的習慣也可以改過。他的靈魂是自由的。他可有充分的時間祈禱。肉體雖被拘禁,靈魂並未桎梏。反而他的日常生活也可以訓練成更有規律,因為自有人來督促。這樣來體驗獄中生活,他會感覺自己是自由的。假如有任何不幸遭遇或被獄囚虐待,那他正可學習堅忍,讓他得到一個樂於自製的機會。持這種看法的人,當然會將入獄的事看為幸運。因此問題的關鍵,還在一個人自己和他所持的心理狀態,來決定是否入獄乃系幸運。」(《甘地與現代印度》上冊頁九一)這段話的關鍵是強烈的唯心論,它告訴人們,所謂的自由與不自由,「問題的關鍵,還在一個人自己和他所持的心理狀態」,你心裡覺得自由,自由就在;你心裡覺得不自由,桎梏就在。甘地本人前後入獄五次,他這種觀念,也一再宣示,例如他說:「我現在成了自由的人了,我的身體已被他們看管。一天諾拉迭法案沒有撤銷,我一天不得自由,可是現在他們逮捕了我,卻給了我自由。現在輪到該是你們採取行動的時候。」(同上。頁二六四)他又說:「……朋友們不需要惦掛著我。我覺得自己像一隻快樂的小鳥,在這兒所能做的並不比外間少。我留居在此,對我有如入校。」(同上。中冊頁一四三——一四四)……甘地這些坐牢哲學,基礎都在他的偉大的精神力量,有這種力量的人,他會感到「逮捕了我,卻給了我自由。」這種自由,我把它叫做「不自由的自由」。這種自由的爐火純青,就「覺得自己像一隻快樂的小鳥」,若不到火候,就只像駱賓王那樣「在獄詠蟬」了,——鳥在外面的人,是不會快樂的。

  不自由中有自由,這麼說來,是不是自由以後,出獄以後,就更自由了,從此沒有不自由了呢?

  這可未必。

  哲學家斯賓塞說「沒有人能完全自由,除非所有人完全自由;沒有人能完全道德,除非所有人完全道德;沒有人能完全快樂,除非所有人完全快樂。」這種偉大的透視力,偉大的胸襟,我給它下了一個描繪,這叫「自由的不自由」。

  「自由的不自由」的特色是民胞物與,是把受苦受難的人當兄弟,又使自己有責任感。夏禹感覺天下有淹在水裡的人,就好像自己把他們淹在水裡一樣;後稷感覺天下有沒飯吃的人,就好像自己使他們挨餓一樣,有這種抱負的人,後天下之樂而樂,眾生不成佛的時候,他自己不要成佛。《新約》哥林多後書第十一章裡,為這種心境做了動人的總結:「有誰軟弱,我不軟弱呢?有誰跌倒,我不焦急呢?」有這種心境的人,他自己堅強,卻感受兄弟的軟弱;他自己站起,卻焦急兄弟的跌倒;他自己自由,卻念念不忘兄弟的不自由。

  六十年前,開火車出身的美國勞工領袖戴布茲(eugenevictor debs),因參與政治反抗,被判十年,關在牢裡。由於他極富人望,雖在牢裡,卻得到美國大選中,一百萬選民對他戲劇性投票。一九二一年,哈定總統特赦了他。出獄後,人們慶倖他重獲自由,他卻從斯賓塞的句子裡,說出了這樣的千古名言: while there is a lower class i am in it。 while there is a criminal elements i am of it。  while there is a soul inprison i am not free。

  只要有下層階級,我就同儔;
  只要有犯罪成分,我就同流;只要獄底有遊魂,我就不自由。

真的,「我就不自由」。夏禹不自由,後稷不自由,斯賓塞不自由,戴布茲不自由。——所有偉大的性靈裡,念天地悠悠,都有「自由的不自由」。

  一九七九年六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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