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上頁 下頁 | |
且從青史看青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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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民族太古老了,古老得一舉手一投足,就可能跟過去搭上線。你以為你舉的是你的手,投的是你的足,其實不是。你的手和足,只是木偶戲中的手和足,它們全被線上的老相好操縱,這老相好,就是歷史。 歷史少的民族,瞭解他們就比較簡單,很多事情,從層面入手,便八九不離十;但對背著歷史大包袱的民族,像中國民族,要想這樣取巧,就絕對不行。從取巧得來的瞭解,只是霧裡看花,好不好看是另外回事,看不清楚是一定的。看都沒看清楚,又瞭解到那兒去? 所以,瞭解中國人幹的事,一個重要步驟是:必得先跟歷史搭線,從歷史脈絡上查考「手足之情」,不念手足之情是不行的。 現在試用娼妓問題,做一個例子。 中國民族職業分類,大類是士農工商,中類是三百六十行,小類沒分,要分也有一千三百六十行,其中有一行,就是娼妓業。粉飾家不願承認這種靠粉飾賣人肉的行業是一種行業,其實粉飾家忘了自己和娼妓同行,只不過前者粉飾靈魂出賣;後者粉飾肉體出賣。後者的職業道德遠高於前者,身世且大可哀。可哀的身世,只有在承認有這麼一回事,才能研究、呼籲、改善,一路粉飾的行為,固然不足自欺;若想欺人,也差上一大截。 現在粉飾中的賣人肉行業,形式上只妓女戶,骨子裡卻包括酒家、地下酒家、舞廳、地下舞廳、理療院、和馬殺雞性起的理髮廳。我們細察這些粉飾中特色,窮本溯源,會有「手足之情」式的發現,就是:現在妓女戶與酒家等的演變,有固有文化的背景——有的與固有文化貌合神離,有的與固有文化貌離神合。它們在許多方面,蔚為中國文化的特色,而被洋鬼子望「中」興歎。 「公營企業」——以充國用 我用一個例子,來說明確屬中國文化的特色。例子是:有誰想得到——娼妓在中國,竟是「公營企業」! 中國最早的娼妓,是最早進入制度化的一種行業。管仲治齊國,就設有「女閭」,女閭就是公娼——不是公家准許的窯子,而是官辦的窯子。這是中國最早的「公營企業」,開辦目的,是增加國庫收入。《堅瓠集》續集裡說:「管子治齊,置女閭七百,征其夜合之資,以充國用。此即花粉錢之始也。」這就是說,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經費來源,部份卻是吃軟飯吃來的,實在不怎麼光彩。孔夫子說沒有管仲,他要披髮左衽(右邊為任字),變成外國人了,這麼推論,使中國國泰民安,身為「女閭」的人,以血肉之軀,「以充國用」,的確功不可沒。雖然她們的痛苦如何,我們一點也不知道。 管仲時代妓女的主要來源,是奴隸,就是所謂「奚」。奚字在象形文字中,是「手持繩圈套女人」,套到女人操皮肉生涯,加入公營企業,這種妓女,就是「官妓」。官妓的制度在中國持續極久,《吳越春秋》說「越王句踐輸有過寡婦于山上,使士之憂思者遊之,以娛其意。」就是官妓。《萬物原始》說「漢武始置營妓,以待軍士之無妻室者。」就是官妓。《南史》說齊廢帝「每夜輒開後堂,……至營署中淫宴。」就是官妓。官妓的來源,主要有三: 一、罪人家屬——古代的人權單位不是個人,而是家族。一個人犯罪,常常連累到一家。通常的公式是:男人給宰了,妻女則淪為官妓。 二、奴隸買賣——古代希臘羅馬的奴隸,在人口比例上比中國多;但在時間持久上,比中國短。中國買賣奴隸,有過「與牛馬同欄」的大場面,人變成牛馬,還有什麼可說? 三、墮入風塵——是變相的一種人口買賣,只不過被買賣的,原屬良家婦女。《北裡志》所謂「誤陷其中,則無以自脫」,就是這一類。 因為公營,所以官方設有專門的機構。這種機構,在唐朝先屬「太常」,後屬「教坊」,由「樂營」管轄。《雲溪友議》記有「樂營子女,厚給衣糧、任其外住」的一個特例,是兩個信釋道大官的德政,反證了當時「樂營子女」是不能外住的,官妓的沒有肉體自由,是和沒有人身自由一致的。 因為沒有自由,所以任憑處理,前程莫問。漢朝本來對「群盜妻子」發配為營妓的,但是李陵行軍時,發現她們,就一律給殺掉;宋朝平北漢,北漢「獻官妓百余人于宋」;勝利者意猶未足,還「奪其婦女隨營」。宋朝的官妓,從寬錄取,不但把罪人家屬當公娼,甚至把良家婦女「系獄候理者」(在看守所中等待判決的)都派上用場!甚至公然去搶來,逼良為娼!或者乾脆誣陷良民為盜匪,以便將家屬收為官窯子!更妙的是:王安石變法時,一切都公賣,酒是其中之一。為了賣酒,居然派妓女助售——「官賣酒用妓作樂」!《都城紀勝》書裡說: 「官庫則東酒庫、南酒庫、北酒庫、上酒庫、西子庫、中酒庫、外庫、東外庫,每庫皆有酒樓。若欲美妓往官庫中點花牌,其酒家人亦多隱庇推脫。須是認識其妓,及以利委之可也。」這就是酒家的前身。現在中國人很難知道:酒家原來是官辦的,最早的目的是推銷政府造的酒,「以充國用」。這是一位立身謹嚴的政治家王安石出的怪主意。王安石本人,在別人請他吃飯以妓作陪時候,拒絕入席;但他卻和管仲一樣,為了「以充國用」,竟不惜油然而生「皮肉之見」,使政府大吃其軟飯。這些大政治家的舉措,使人想到那句西方諺語——「偉大的人有偉大的錯誤」。 難乎為「妓」——以充文用官妓演變到明朝,有了嚴格的發展,《國初事蹟》記明朝公娼情形說: 「太祖立富樂院,令禮房王迪管領,此人熟知音律,又能作樂府。禁文武官吏及舍人,不許入院。只容商賈出入院內。」這是很清楚的「公務員金字上酒家」模式。但這種禁令有效嗎?《五雜俎》的記錄,有了以下真相: 「今時娼妓滿布天下,其大都會之地,輒以千百計。其他偏州僻邑,往往有之。終日倚門賣笑、賣淫為活,生計至此,亦可憐矣!……唐宋皆以官妓佐酒,國初猶然。至『明英宗』宣德初始有禁,而縉紳家居者,不論也。故雖絕跡公庭,而常充軔(左邊為牛)裡幹(門中幹字)。又有不隸于官,家居而賣奸者,俗謂之『私窠子』,蓋不勝數矣!」這段文獻,透露了兩種「家居」情況:第一種家居,是「縉紳」先生在家裡叫姑娘,姑娘做應召女郎;第二種家居,是姑娘在家裡接客,姑娘做陶公館式私娼,兩種家居都可逃掉政府的禁令,使官妓制度,遭到反托辣斯的抵制。 《五雜俎》書裡又提到「京師教坊官收其稅錢,謂之脂粉錢」的話,說明明朝政府仍在吃軟飯。政府立場既然如此不道德,想用法律要求公務員道德,自然也就根本行不通。《堯山堂外記》收有明朝三「楊」開泰的宰相(楊榮、楊士奇、楊傅(左邊三點水))連袂狎妓的故事: 「三楊當國時,有一妓名齊雅秀,性極巧慧。一日,令侑酒,眾謂曰:『汝能使三閣老笑乎?』對曰:『我一入便令笑也。』及進見,問來何遲?對曰:『看書。』問何書?曰:『烈女傳。』三閣老大笑,曰:『母狗無禮。』即答曰:『我是母狗,各位是公猴(侯)。』一時京中大傳其妙。」連當朝宰相都可以公然叫條子,所謂禁令禁令,又在那兒? 其實,明朝這種知識份子與妓女的情孽,本是淵源有自的,早在唐朝就大為流行。唐朝知識份子以走動秦樓楚館為正業之一,從元白到李杜,無一例外。在杜牧的詩裡,可以看到太多太多「不飲贈官妓」「娼樓戲贈」的作品,從這些結果看,中國娼妓不但達到了「以充國用」的特殊效果,又給中國飲酒作樂的知識份子「以充文用」,風化出他們筆下的文學。流風所及,中國文人幾乎無一不跟娼妓飲酒作樂,寫詩漫愛。這種「飲酒作樂」的特色,本來是「酒家」與「妓女戶」二合一的,到了現在,形式上已經一分為二,形而上者不能搞,形而下者不能聊,所有「玉人何處教吹簫」的時代,已經完全遠去,中國文人的作品也就更不堪設想了! 「飲酒作樂」不但是中國娼妓業的固有文化,甚至此一行業的遠流,就從飲酒作樂而來。中國古代沒有「娼」字,娼字是六世紀才出現的。在它以前,都用「倡」字。倡就是音樂,「倡優」是一回事,就是歌唱表演。倡字後來來個細胞分裂,人字旁變口成為「唱」(純音樂),變女成為「娼」(純妓女),倡字本身保留原樣的部份,只做為「提倡」「宣導」來用——自己不介入聲色場所,清高起來了。 中國娼妓的語源,既然一開始就「窮聲色之娛」,外加飲酒助興,所以,在稱呼方面,就有「聲妓」、「歌妓」、「酒妓」、「飲妓」、「酒糾」等名目,這些名目所象徵的文化特色,自然也就我中華只此一家。 內外難分——以充家用 因為特色只此一家,由特色而來的歷史,自然也就別無分號。中國歷史中,有一種「家妓」。家妓是養在豪門中的妓女,算是自備的歌星、舞女兼酒家女,還沒有資格做姨太太,要生了兒子,才有資格做姨太太。兩晉南北朝時,家妓最多: 《宋書.沈演之傳》:「奢淫過度,妓女數十,聲色放縱。」 《宋書.杜驥傳》:「家累千金,女妓數十人,絲竹晝夜不絕。」 《宋書.範曄傳》:「家樂器服玩,並皆珍麗,妓妾亦盛飾。」 《北史.夏侯道遷傳》:「妓妾十余,常自娛樂國。」 《北史.高聰傳》:「唯以聲色自娛,有妓十餘人。」 《南史.張懷(玉旁)傳》:「居室豪富,妓妾盈房。」因為家妓成風,所以許多事件,也因之而起。最有名的「落花猶似墜樓人」主角綠珠,就是石崇的家妓。家妓引起家庭大血案,這種史實,只有中國才有。 別以為家妓只是豪門自己的規矩,其實是依法有據的。唐朝法令規定:「三品以上聽有女樂一部,五品以上女樂不過三人,皆不得有鐘磐樂師。」可見官做大了,就可以依法在家開「妓女戶」「歌舞班」玩。相對的,官不夠大,自然就不能亂開。《南史.王宴傳》:「宴從弟詡,位少府卿,(束力)未登黃門郎,不得畜女妓。詡……以畜妓免官,禁錮十年。」就是一個教訓,——女人豈是你玩的! 由於窯子開到家裡,一個有趣的現象發生了,就是古今名稱的混亂。現在人稱自己太太做「內人」,如果這位太太是「從良」了的,倒真名符其實。原來唐朝稱妓女叫「內人」。《教坊記》裡說:「妓女入宜春院,謂之內人。」張佑的詩說:「內人已唱春鶯囀,柳枝磋磋(單人旁,醉後起舞貌)輕舞來。」都特指妓女。可見從「家妓」觀點看,妓女倒真正是內人,老婆反真正不內。要內,至多也該叫「內子」。內子照《禮記》、《左傳》等解釋,是卿大夫的正妻;但照《書言故事》、《頻羅庵(廣改為草頭)遺集》等解釋,卻又指的是人家的老婆,卻又明明該是「外子」!但「外子」又明明是指丈夫,於是老婆又變成丈夫,女的變成男的,又勢難成立。這種的內外難分,使人感到:現代人向人介紹自己老婆是「內人」的時候,無異同時告訴人自己是「龜公」,是「大茶壺」。兩位男士互相介紹自己內人的時候,就同時是兩隻「龜公」,兩把「大茶壺」。三人四人,五人六人,自然依此類推,不在話下。這些謔畫,都因為古人將妓女「以充家用」,引為內援。以致自外入內,將內見外,鬧到安內為難,攘外亦不大易,俯仰一世,龜壺而後已,悲夫! 以上所舉中國娼妓「以充國用」、「以充文用」、「以充家用」三種特色,都和後代有微妙的脈絡關係,有不可思議的「手足之情」:不論是一種制度,不論是一種民俗,不論是一個名詞或一條禁令,都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意想不到的關口,被古人「含情脈脈」。 中國民族太古老了,從青史看青樓,雖然紅袖香銷,可是卻殘顏難褪,一段青樓的青史,使我們看到幾番血色,多少蒼白!真令人掩卷。 一九七九年七月二十五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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