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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問話的大半是中年男人,穿中山裝,藍色的棉布洗得泛白,袖口磨蹬出須須線線,褲管蓬鬆不見中線褶痕,因而顯得肥大。他們的口音一定是帶某些省份腔調的北京話,有時候朱影紅還不是能聽得十分明白。
  一開始,朱影紅多半會有禮貌的回答:
  「我叫朱影紅。」
  「朱影紅?」問話的人重複一次,臉上滿滿是笑。「好乖,你真聰明,要不要告訴我你爸爸叫什麼?」
  「朱祖彥。」
  「媽媽呢?」
  「葉玉貞。」
  朱影紅併攏雙腳,身體站得筆直,老師一向交代,對年長者要有禮貌,答話要口齒清晰,面部常保持笑容。
  「你爸爸有沒有常帶你出去玩?」
  「爸爸病了,躺在床上。」朱影紅低聲說,微笑退去,但仍極力維持住笑容。
  「那有沒有人常來找爸爸?」
  「沒有啊!」
  「真的?」
  「真的。沒有人來我家,連『上厝』的阿叔阿伯都不來,阿淑仔、阿雄伊都不來找我玩。」
  聽話的人一徑聽得仔細又專注,略沉吟才又道:
  「你爸爸有沒有常常同你談些什麼?」
  「沒有!」淚水來到朱影紅眼眶。「媽媽說爸爸不能大勞累……」
  那人打斷朱影紅,急急的接問:
  「有沒有跟你講過誰不好,要打倒那個人,抓誰去槍斃?」
  「沒有。」
  「真的沒有?」
  「沒有,爸爸不會說誰不好。」朱影紅斷然回答,再接問:「什麼叫打倒什麼人?」
  問話的人轉頭離去,不曾回答。
  朱影紅回家,一路還奇怪那人連再見都不說。晚上臨睡前牡丹幫著在朱漆小木桶裡洗腳,朱影紅伸著肥圓的一截小腿,劈劈拍拍打水花,水珠濺到牡丹身上,惹來一陣嘀嘀咕咕。朱影紅原要告訴牡丹有人問起父親,想起自父親突然不見又回來,所有有關父親的一切,家中都只有細聲低語的談論,她一走近就立即住口,再看看牡丹的神色,朱影紅便決定不開口。
  那事情發生時朱影紅在熟睡中被雜遝的喧嚷聲驚醒,她睜開眼睛即感覺父母親俱不在床上,慣常的以手觸木制床板上的薄被,一陣冷涼全無餘溫。許多年後朱影紅從拼湊的記憶與偶聽來的片段談話,知曉時間應該在四、五月之間。
  人聲鼎沸,奔跑的叭噠叭噠腳步聲,朱影紅站在窗前紫檀扶手椅上,從「菡樓」二樓的窗戶往下望,園裡幾處昏黃的六十燭電燈全被開亮,還有一圈圈圓形的光被捉在手上,光線耗弱不清,但移動的往園裡四處照射。夜很黑,人,顯然很多人,還都是陌生人,溶在黑夜裡只有憧憧的影子,用一種聽不明白的說話彼此叫應,還有就是哭聲與呼喊,碰撞的重物摔地聲、開門聲。
  朱影紅張大眼睛,沒有哭,只感到那雜遝的聲音綿長持續,永無止期。候再有知覺,早晨的陽光明麗的遍滿「菡樓」,穿過窗戶,照在臉上微微的搔癢感覺,而自己歪著身睡在椅子上。
  父親不見了,母親也立即離去,說是到臺北找外公,接下來母親一下在「菡園」,幾天後又突地不見,牡丹也不知忙什麼,朱影紅突然間好似再沒有人在意,便常一個人溜到鄰近的鹿城第三國民小學玩。
  小學正放暑假,炙熱的盛暑,白天多半沒什麼人影,朱影紅晃晃蕩蕩地在操場溜一頭木造大象形樣的滑梯。頭頂上榕樹裡的蟬拖長聲音,永不止息的一個單音持續叫下去。樹蔭外,陽光照在泥土地上,幹硬的土地被曬成枯乾的灰白色,白花花的陽光落下後有了反光,像刀片上的回光。反光加上原先的光亮,熱騰騰似含帶蒸氣,整個灰白操場一片白氣。
  突地有了聲音,兩個兵士,穿著土灰色的軍服,背著長槍,黑色布鞋上一截灰色綁腿,有地方已散落。他們拖遝著腳步。在幹地上造成悉悉擦擦的聲響,從邊門進入學校,走過朱影紅所在滑梯,在教員辦公室門口遇見一個拿著畚箕與長杆竹掃把的老校工,問著什麼,校工朝教員辦公室裡一指,兵士走進後,老校工還猛彎著腰鞠九十度的躬。
  那兩名兵士從教員辦公室出來後,身前多了一個人,朱影紅有印象他是「第三國民小學」的老師,常看到他在學校走動,那天該是他值班,才會暑假還留在學校。
  三個人順著來時的路,很快的走近朱影紅的滑梯前,朱影紅看到相當精壯的三十來歲老師,臉面上有著極為深沉的憂慮。那樣的面色沉重、籠罩在一片愁雲中,許多年後,都還在朱影紅的睡夢中出現。三個人走經滑梯,朱影紅從背影看到那老師雙手被反綁在後,一條有指頭粗的童子軍棉繩,一圈又一圈的纏在手腕上,繩索的兩端,分別執握在兩名兵士手中。
  他們走出學校邊門,朱影紅在滑梯的高處上,仍可清楚看到三個人上了一輛吉普車,揚起大量灰塵再離去。
  再望不到那吉普車,朱影紅站在象形滑梯的象背上,正想像往常一樣自象鼻溜下去,偶朝下望,那高度突然間不知為何竟成如此可怖的高長,朱影紅再無法移動分毫,整個人趕緊蹲坐下來。只聽得頭頂上榕樹蔭裡的蟬,喋喋聲不停的響叫,單音綿長的直轟轟響下去,永不會中止。那蟬聲牽帶著另個聲響,雜遝的腳步聲、重物敲擊、驚恐的呼喊聲。朱影紅放聲號陶大哭起來。
  她一定是哭了很久,持續而未曾有間斷的大聲號哭,老校工找到她背她下滑梯時,朱影紅的眼睛已腫脹得幾乎睜不開來。
  往往有很長的一段時間,甚且在父親回來後,上了國民小學,畢業後上初高中,朱影紅一直有著記憶:那夜裡在「菡樓」中被紛亂、驚恐的聲響驚醒,她曾站在「菡樓」窗口的一把紫檀扶手椅上,從瓶形博古漏窗,看到兩個士兵,穿著殘褪成土灰色的皺縮軍服,肩上荷著長槍,灰色沾污泥的綁腿有些已散落,架著父親從「菡樓」前走過。父親的雙手被反綁在後,一條指頭粗的童子軍棉繩,在父親皙白的手腕上重重纏繞,繩索的兩端,分別執握在兩名兵士手中。
  總是有十分清晰的印象,父親的臉面上有著極力深沉的憂慮,那樣的面色凝重,他深陷、美麗的雙眼皮大眼睛,烏亮的眸子裡有著哀憐與不忍心的痛惜。而父親仰著頭,從容的走在前面,那兩個架著他的兵士,有如侍衛。只父親臉面那樣深重憂心,許多年後,都一直反復的出現在朱影紅眼前。
  朱影紅還記得,那兩個兵士,架著父親,走出「菡園」的入門牌樓,進入停在矮花牆旁的一輛吉普車上,車子啟動,在暗夜中無聲的遠去。
  朱影紅高中畢業,臨出發到日本讀大學前,父親打破以往從不同她提政治的慣例,同朱影紅解說整個事情發生的始末。
  父親說自捉捕的範圍擴大,他心中早有準備,常陪一家人在「菡樓」睡後,獨自住到「上厝」的廂房。那夜裡聽到人聲與敲門聲,便明白已是時候,母親自「菡園」趕來,簡單的收拾幾件日常衣服,用包袱巾紮成小包,提了跟著坐車離去,沒有驚動太多人。
  父親還提及,由於當時朱家的族長,在上海抗日有功的叔公朱伯延在場,「上厝」與「菡園」不曾遭到大規模的破壞,當然一陣翻找後損失些財物自是難免。
  朱影紅自幼即被教導長輩的話不可抗辯,便只低著頭默默傾聽,是夜方獨自上「菡樓」。其時朱影紅的身高已使她無需站在窗前椅子上,即可從瓶形博古漏窗往外望。
  已是民國五十年代,「菡園」裡點的不再只是六十燭光的昏黃燈泡,經由父親設計,整個「菡園」裝加電路,夜裡一園子便可四處亮起白晃晃的日光燈。朱影紅開亮園子裡所有的燈,站在「菡樓」視窗,南向的「菡樓」面對著植滿蓮花的大水池,從這個方向,根本無從看到位於東方的菡園入口牌樓及矮花牆。
  那麼,當時根本不可能看到父親被帶走坐上吉普車離去。朱影紅站在「菡樓」窗口,那夏日的夜風溫熱,卻不自禁的打了一個寒顫。

  但那隔一段時間來問詢有關父親的著中山裝男人,無論如何是真確的,因著他最後一次來,還引發一陣風波。那時候朱影紅小學三年級,剛寫完令桂子老師大笑的「我生在甲午戰爭末年」的作文。
  那著中山裝的男人第一次出現來問詢父親種種,朱影紅不曾多在意,晚上原想說給牡丹聽,洗澡時在小朱漆木桶用腳打水花,濺了牡丹一身,討來一陣嘀咕,朱影紅害怕每回提及父親,家裡總立刻壓低聲音十分奇特,便不開口。
  隔不久時間,那人又經常出現,總是朱影紅放學回家時分,走過鹿城新近改名的大道中山路,過了五分車車站,人跡開始稀少,也不知從那個角落,那人便一下閃到面前。穿著永遠是那套中山裝,藍色的棉布洗得泛白,袖口磨蹬出須須線線,褲管蓬鬆不見中線褶痕,顯肥大邋遢。他問的問題大致相同,不外有沒有誰常來找父親、父親是否說過要打倒那個人,翻來轉去總是那幾句話,多來幾回朱影紅便不再在意。
  然後有陣子那人不再出現,過了寒假的新學期,來了另外一個,除了年紀較輕外,穿著、問話都一致。這年輕人語氣較溫和,臉上也會有笑容,有一回他還帶來一包小雜貨店處處可見的「柑仔糖」,一顆顆橙黃色的圓糖上,還滾上一圈白色粗糖顆粒。他用一張作業簿的紙包著,顯然握在手裡多時,因為當打開給朱影紅看時,那白粗糖粒已溶滿作業簿一片濕膩,只剩橙黃色的糖身。
  朱影紅咯咯的笑著跑開了,回家告訴牡丹,有人拿那款粗俗又骯髒的糖要給她吃。牡丹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嘀咕小孩子要懂得惜物,要不雷公會來打。最後卻又警告朱影紅,有專門騙人囡仔的壞人,用糖引誘小漢囡子,騙去賣掉,要朱影紅一定不能吃陌生人的東西。
  「送我吃我還不吃呢!」
  朱影紅剝著一顆父親托人從臺北帶來、包著彩紙的糖,啜著嘴說。
  年輕人只出現幾回,再來的,又是先前那年紀較大的男人,他明顯的削瘦下一圈,泛白的藍色中山裝更是處處皺褶,顯過大的罩在身上。
  「小朋友,乖……」
  「我叫朱影紅,我的爸爸叫朱祖彥。」
  問話的方式每回同樣由此開始,朱影紅都可以倒背,這回便不耐的打斷那中年男人,自顧答說的一路說下去。
  那中年男子全然不曾料到,一時所有的秩序都被打散,不知如何接問,閃現懊惱神色,但他極力克制,想了很一會,才找到慣常的下一句問話。
  「有沒有人常來找你爸爸?」他問。
  「沒有。」朱影紅簡短地回答。
  「你爸爸有沒有常問你談什麼了」
  「沒有。」
  朱影紅原隨口答話。上回那較年輕的男人要給她「柑仔糖」的舉動,使朱影紅以為整個事情可以玩鬧有趣。便笑弄的學起眼前中年男人的外省口音和語氣,十足正經地學樣說:
  「你爸爸有沒有跟你說過誰不好,要打倒那個人,抓誰去槍斃?」
  那中年男人一下滿臉暴紅,紅色在他黝黑的臉上,形成一種混濁的黑裡透紅,黑紅色直牽延到他露出中山裝立領外的頸口。他伸出手指向朱影紅,手指不停抖顫。
  他聲音尖啞,高聲吼叫:
  「好,好,我操你這賤丫頭,膽敢學起老子來,老子操你祖宗八代……」
  朱影紅並不曾聽懂他所說的,但那男人黑臉膛一片暴紅與粗聲喊叫,使朱影紅本能的連連後退。
  「老子今天才不甘休,說,你爸爸常和人秘密來往,說要反了,要造反了,是不是?」那暴怒中的男人向前逼近。「你不說,我斃了你,你不要以為我不敢……」
  驚恐中朱影紅站在原地,哇一聲大哭起來。
  「說,說你爸爸要造反。你不說,我就逮捕你,把你關起來,晚上有鬼來抓你,無頭鬼、吊死鬼……」
  那中年男人來到朱影紅跟前站住,俯下一張黑紅色大臉,吐出一截長舌頭、吊起眼睛翻白。本能的防衛使朱影紅暫時忘懷哭泣,拔腿轉身就跑。
  「你跑,跑不掉的,我看你跑到哪裡。」
  背後有笨重的腳步聲,朱影紅加緊朝前奔跑。
  下課的傍晚時分,偏離鹿城中心的「菡園」附近人跡原本不多,這時路上一個人也不見,朱影紅止住的淚水又湧現,仍聽得那聲音在背後繼續吼叫:
  「都是你們這些,才害得我回不了家,我斃了你。」
  持續的奔跑加上張著嘴哭泣,朱影紅已開始喘不過氣來,放緩速度,又不免驚悸的連連回頭,看那追逐上來的男人,已逐漸逼近。這時,路旁一家小土地廟裡低頭出來一個提竹編挽籃女人,本能的,朱影紅用盡殘存的力量,跑到她身後。
  從那女人背後回身探看,朱影紅看著那中年男人也停了下來。他原黑紅混濁的一張臉顯現一片青白,佈滿縱橫的淚水,腫著的眼泡上聚著尚未流盡的淚,兩條濃黃的鼻涕拖到唇中。
  他先是站著有一會,不知接續要作什麼,眼睛直直的盯著前方,然後,俐落張開兩腿,莊稼人般穩穩的蹲下身,放聲大哭起來。朱影紅聽得他一面吸鼻涕,一面喃喃地斷續說:
  「都是你們這些……才害我……害我回不了家……」
  朱影紅跑回家,十分嚴寒的冬末,一身一臉都是汗水,夜裡開始發高燒,那高燒時來時去,朱影紅足足在家躺了近一個月,方能再到學校上課,同學們早考完第二學期的第一次月考。
  朱影紅高中畢業,臨出發到日本讀大學前,父親以朱影紅長大到足以知曉事情為由,提及他當年被捕的情形。朱影紅低俯著頭,她剪著高中學生頭的頭髮,仍未長長,只略蓋過耳朵,低下頭來,便露出一大截有著少女細細寒毛的脖頸,連著肩背,成一道優美的、雅麗的曲線。
  然後,她抬起頭來,略一遲疑,但沉著、堅定地說:
  「那麼,ゎ父樣究竟作了什麼,才會被抓去關?」
  父親神思逐漸沉黯了下來。
  「我是否作什麼並不是問題所在,綾子,你要記得,在人類的歷史上,一直不斷的在重複,知識足以獲罪。我被認為有罪,因為我是個知識份子,我會思考,我不會輕易地被擺佈。」
  淚水蒙上朱影紅眼中,但她極力隱忍著不讓溢出眼眶。
  父親有意輕快地說:
  「我還算幸運的。原以為我得傳染病將死,又要作給我們朱家一個大恩惠,才同意放我出來,沒想到我不曾因此送命。」父親稍略停頓,适才的著意輕快盡失。「但這一輩子,也報廢了。」
  朱影紅含著淚作出了個微笑。微思索後,堅確地問:
  「假如,我說假如,有人說ゎ父樣是共產黨,ゎ父樣怎麼說?」
  「綾子怎麼會問這樣的問題?」父親四下張望確定無人,仍慌張的壓低聲問。
  「ゎ父樣記不記得,我小時候被一個外省人嚇得生病。」生怕父親憂心,朱影紅快速說:「他哭著罵ゎ父樣是共產黨,才害得他們離鄉背井,逃到臺灣。」
  父親乾澀的咧嘴一笑。
  「你要不要聽我講個故事。」
  朱影紅略詫異,但溫順地點頭。
  「我在牢裡,聽過這樣的一個故事。有個兵士,非常愛國。這個兵來自一個十分落後的地區,要直到被派到一個新的地方駐守,才生平第一次看到電燈。他是這麼愛國,所以隨時提高警覺,怕有人對國家不利。」
  父親一貫說著的日語有著平淡的哀傷。
  「這個兵新上任不久,就發現位處對面,每到黃昏,常閃現像暗號一樣的光,固定的閃幾下後停止。他細心觀察一陣,確定每個黃昏都有這種情形,便報告上級,把住對面的一個年輕學生抓走。」
  父親停下來,朱影紅不解地抬眼望向父親。
  「原來每個黃昏的閃光,被那個兵以為是給敵人打暗號的閃光,只不過是年輕學生黃昏時開電燈讀書。」父親補足地接道:「早期的電燈,一開,總是會先閃幾次。」
  父親眼光沉沉的望向窗外,朱影紅又看到那記憶中不斷出現的憂慮的父親的臉龐,那般深沉的憂慮,還帶著痛惜神情。
  「ゎ父樣……」
  朱影紅試圖說,但未曾出聲。父親回來時的印象,模糊的閃現心頭。
  父親大概是春天回來的。朱影紅記得,父親回來一段時間後,自己就背著書包開始到鄰近的「第三國民小學」就讀。
  在「菡園」裡玩耍被牡丹找回。那時牡丹叫她阿紅,阿紅一阿紅一牡丹氣急的叫她,加上奔跑,「紅」字聽來隻像轟轟的出氣聲。朱影紅正一個人玩得索然無味,很快從「影紅軒」的柱旁閃身出來,牡丹見她,拉了她朝「上厝」跑。朱影紅穿的是日式木屐,木頭鞋底敲在園內鋪的青石地面上,極為清脆,然高起的鞋底並不適於跑路,朱影紅仍艱難的穿住她的日式木履,不肯脫下,那是她最心愛的小紅拖鞋。
  接近「上厝」正廳,便聽得雜遝的聲音,低低的在說「牲禮要快準備」、「上香」、「豬腳面線」的紛紛人聲與腳步聲。
  一走進一向陰鬱沉暗的正廳,兩旁一列十幾把太師椅似齊齊全全滿滿坐了人,還有站立一旁的婦女,四處穿梭的僕婦,都是一片靜止。牡丹帶著她往前走,接下來朱影紅聽得母親低柔的聲音,輕輕地在說,但尾音抖顫:「叫爸爸,爸爸回來了。」
  朱影紅順從的叫了,但始終不敢抬起頭來。
  然後顯然是有人上前去攙扶起父親,從朱影紅低著頭的視線,看到太師椅三彎外翻馬蹄的椅足前擺著一雙日式木履,父親居家慣常穿的木拖鞋,日式夾腳木履有三、四寸高。從木履上慢慢移下來一雙慘白瘦不成型的腳,甚且無力沾上木屣,便往前曲倒。
  朱影紅慌忙抬起頭來,看到父親的臉,顯浮腫而死白的父親臉面上,有著極為深沉的憂慮,那樣凝重的憂心,往後一直不斷的出現在朱影紅的記憶中。
  父親一直躺在「枕流閣」裡,有很長一段時間,朱影紅都無從進入「枕流閣」去探看父親,只是牡丹常以一隻搪瓷臉盆,端著一滿盆清水進進出出。
  那搪瓷臉盆一式同樣花色共有數只,牡丹也用另只這樣的臉盆,為朱影紅洗澡。
  白搪瓷是一種凝聚的厚實白色,像潑灑出來的白色煉乳,勾勾鋪一層在器皿四處,便有了不透色凝滯的白。那搪瓷白臉盆還在花盆底有一大束手繪的紅花,重重疊疊一堆鮮紅的花瓣,花瓣間再吐露橙黃的小花蕊,還少少的襯了幾片綠葉。一倒入水,水波搖盪!司,一大束紅花便在水底蕩漾搖晃,虛虛實實的飄浮起來。這時候朱影紅總立即伸下腳,緊緊的踩住那紅色花朵。為雙腳蓋住的紅花,便好似已不再飄搖,實實的留在臉盆底。
  朱影紅踩那紅花,心中隱密的總想起父親。父親的搪瓷臉盆也有這樣的紅花,那搪瓷臉盆,是唯一與父親的關聯,朱影紅奇特的總感到,好似踩住盆底裡的紅花,便能留住父親。但只一會,又驚心的想到,密密蓋在腳底下的紅花,是否真不見了,趕快移開一隻腳,晃動了水,那紅花又在水底浮浮蕩蕩起來,飛快又伸腳踩住,證實紅花還在也保住了紅花,才略微安心。
  父親臥病的兩年多,朱影紅秘密的重複這不為人知的舉動。有時牡丹忙別的事情,忘了催促她,甚且在天氣酷寒的冬夜裡,朱影紅會將雙腳浸在原先溫熱但不一會即冰寒的冷水中,一浸一兩個小時。
  許多年來,直到小學三年級,朱影紅在作文裡寫「我生長在甲午戰爭的末年」,能常常見到逐漸康復中的父親,一直都仍有這樣的驚心和恐懼,害怕入睡後深夜裡為雜遝的嘈雜聲驚醒,隔天即再見不到父親。而許久後父親回轉,仍見不到父親,只有父親那般沉重憂心的臉面,不斷的出現在朱影紅的夢魘中。
  她第二次見到他,依然是一個臺北商人間的酬酢場合,一家名叫「愛麗兒」的鋼琴酒吧。
  他們算是不期而遇。
  朱影紅的舅舅以「愛麗兒」是臺北少數沒有坐台小姐的酒吧,幾個朋友吃過晚飯後建議過去坐坐聊聊。他們到時,林西庚夥同一夥人,已率先在「愛麗兒」最大的一個房間喝酒,寒暄後雙方並坐一起。
  那臺北商人晚間的宴樂,原幾近公式化,總是先吃飯,飯局不會約得太晚,六點半左右,飯後才能有較多的冶遊時間。吃飯是一般的社交,男女客人都會被邀請,吃過飯,如另有安排,女客通常知趣告退。
  飯局如果約的全屬男性,便連晚宴都有歡場來的小姐作陪,從吃晚飯就開始喝酒、調笑、玩鬧。但不論如何,一個晚上如果只留在一個地方,主人多半會被認為招待不周,酒廊、鋼琴酒吧、猜拳、唱卡拉OK、跳舞、調笑,夜深了,帶下班出場的歡場小姐同去吃宵夜,隨後才是各自的安排。通常不會帶小姐回住處,到賓館「休息」,便是最終的活動。
  「愛麗兒」雖說沒有坐台小姐,仍有頗具姿色的年輕女子進來,自我介紹時遞出的名片都有著「經理」、「副理」頭銜,她們同樣的倒酒、布小菜、遞毛巾、敬酒。陸續的有四、五個這類經理、副理來來去去,閑閑的不主動開口,只是敬酒。
  客人間還沒有人喝醉,一切仍維持檯面上的形式,沒有人對小姐動手動腳,真正的交易到場外才進行,是這類場合的規矩,懂得玩的行家都知道。
  上道的客人不會在此有過於親膩的動作,但要熟識的小姐一旁說知心體己的話也不為過。一個原坐林西庚身旁的「副理」被要求換位置後,朱影紅成了緊臨林西庚。
  他坐在她身旁,一口接一口的抽著煙,然而甚且煙味也遮蓋不了酒氣,來「愛麗兒」前,他顯然在晚宴上喝了不少酒。
  他開始同她談話,就著所在地方的話題:
  「以前的夜總會、歌廳、酒廊等舞臺大都很高,表演的人與觀眾間有很大的距離感,現在,為了打成一片,鼓勵來賓也上臺唱歌,你看,舞臺這麼低。」
  林西庚對歡場的熟悉先是使朱影紅驚心,然他如此不曾做作的坦然,自有著一種無需言說的氣勢,朱影紅隨著他所說轉過頭。
  他們雖在間隔的房間內,但為了不妨礙往外看舞臺的視線,椅背高度以上全用玻璃間隔,又為了保持些許私密,玻璃上有了霧白的影像處理,是幾隻拖著長尾巴的鳳凰。
  透過玻璃,前方不遠處的舞臺,一架演奏型的巨大史坦威黑色鋼琴傲然峙立,琴師彈的是一首流行歌曲,女歌手依著鋼琴,輕柔哀怨的情歌述說著一段心傷的戀曲。而各色的彩燈在前方轉動,彩燈幻化出種種彩影,粉紅、青綠、水藍、淺紫、粉粉的包圍著一個不易醒來的沉沉的夢。
  他神采飛揚,接續不停地說話,先是談說他新近的計畫,在正開發的六十米敦化南路上,建蓋一個全臺灣最高級的住宅區;公寓從使用的花崗岩、抽水馬桶到門把、電路配置,都是進口的世界名品。
  那夜裡他穿著簡便,開始方要流行的那種窄褲管的牛仔褲,綠色和紫紅色的條紋襯衫有著上好棉布的微細閃光,剪裁與作工都十分細緻,無疑出自世界級的名設計師。他神采飛揚,一直不停的在說話,全然不是她第一次在那晚宴中見到的低調,他的顏面不見滄桑而深沉,更顯十分年輕。
  他說他到臺北還未滿二十歲,沒有資本,先到廣告界見習,看准臺灣房地產的潛力,從房地產廣告作起,賺到錢,知道海島式的臺灣,土地會是最珍貴的資源,從中和、新莊、萬華的「販厝」蓋起,才轉入臺北市的主力市場。
  她問他怎麼會從作房地產廣告轉來蓋販厝,他回答:
  「我看到一些地主與人合建蓋房子,一開始,地主騎著腳踏車來看我怎樣作廣告,房子蓋好後地主分到房子,開賓士車來找我。」
  懍然中朱影紅抬起頭。那間隔小室的玻璃上的霧白影像處理,是幾隻拖著長尾巴的鳳凰。那鳳凰拖著傳說中的層層羽翼,迤邐飄搖,張揚翻飛,在透明的玻璃上,少去原該五彩繽紛的彩色,只成濛濛的霧白線條,那淨色的白鳳凰一片素白,卻仿若增加了一層想像空間,反倒更顯傳說中的神奇。
  他坐在她旁邊,一口接一口的抽著煙,接續說起他的過往,語氣平常一如談他成功的事業,所不同的只是內容,而相同的是一樣傳奇。
  他說他來自南部地方的鄉下,埔腳,很多人可能還不知道臺灣有這樣的地方,他是七個兄弟姊妹中的長子,從小隨著終戰初期的物資匾乏,和鄉民一樣,全家信了教。
  分不出是基督教、天主教或什麼教,總之有耶穌還有聖母。媽媽帶他到教堂聽講道,每回去都可以領到麵粉,村裡的人說這教是「麵粉教。」
  他說他記得每回從教堂回家,媽媽一定帶著他趕快上香拜拜。他們先拜祖先牌位,那時候,信基督教或天主教,誰知道什麼教,家裡還可以供奉祖先的神主牌。後來,信教的人多了,規矩嚴格了,便連神主牌都不准供。
  他們還拜一張畫像,他分不出是觀音、媽祖還是什麼神。畫像小心的藏在神主牌後,拜時才拿出來,還得把門關上,說是才不會被牧師、牧師娘看到。
  他說他小時候穿的褲子都是美援麵粉袋作的,上面還有藍色的印號,原不覺得怎樣,後來在學校識了字,方知藍色印記是一連串阿拉伯字號碼和看不懂的文字,總之,是編號。
  他說隨著戰後臺灣經濟逐漸穩定,家裡一般的溫飽絕非沒有,也送他讀初中*他從小不是很喜歡讀書,高商沒畢業,就到臺北來闖天下。
  隔著玻璃和玻璃上的霧白鳳凰,小室外那燈下的舞臺迷迷離離極不實在。而當收回視線,朱影紅眼中仍持留彩幻的舞臺光影,竟似不見尚存有間隔的一層透明玻璃,只有那淨白的鳳凰,在一片紅粉的柔媚迷離光線中,兀自飄然翻飛於無止無盡的虛空中,浮現於彩幻的光影上,全然不見棲身的透明玻璃。白色的鳳凰本就在傳說之外,原屬子虛烏有,但在「愛麗兒」那俱屬人工裝飾出來的精美與情調中,最傳奇的反倒成為可能。於是,那白鳳凰當真在偶一回頭中暫將停留,在下一次光影變化、或才將渺然消失於紅粉氤氳裡。
  而在這有淨白鳳凰飄飛,光線紅粉柔媚的小室內,那臺北商人間的宴樂,一成不變,總是一桌人喝酒,與身旁的小姐猜拳調笑玩樂,有人逕自展現歌喉唱卡拉·OK。這玩樂方式無需使用語言交談,只偶爾交換商業消息、政治局勢,也都三言兩語簡略交代過去。而由著這臺北商人間宴樂不需要談話,主客間無需相互社交,可以與小姐嬉鬧鬥酒逕自唱歌的奇特方式,他們,林西庚與朱影紅,被自然、無有顧慮的留在一旁,繼續他們之間的交談。
  然後,那卡拉·OK,那酒,那陪坐的小姐Z那人工刻意製造出來的柔暗光線與情調;經過處理後帶著香味的冰涼空氣;玻璃隔間裡擺設的精緻華貴,所有這些,成為他們最好的談話背幕場景。那臺北商人間的宴樂特有的放縱的歡樂,那訴諸最直接官感的刺激,無不在培育並提供酩酊的縱情的最好溫床。
  在臺北商人間宴樂的奇幻聲、色、酒、女人之中,那淨白鳳凰的傳奇不僅可能而且合宜。
  當要離去,林西庚順道要送朱影紅,那「愛麗兒」及臺北商人宴樂提供的迷離場景仍持續,那是當朱影紅在深夜近兩點,街上人車已稀少的臺北微霧春夜下,看到林西庚停放街邊一輛雪白、長大的勞斯萊斯房車,在夜空下的寂然馬路上,那龐然的白車似乎霸佔了一整段街道。
  卻是魔咒解禁,勞斯萊斯不曾伴隨如同車子一樣華貴的禮儀。是林西庚自己打開車門讓朱影紅坐進,隨後由同一車門入座,再自己關上車門。朱影紅看到在極盡奢華的車子裡,前座一個鄉下工人模樣的四十多歲司機,理著小平頭,身上是俗亮的玻璃纖維花襯衫,一雙勞動的,褐黃色的大手,握著真皮方向盤。
  朱影紅失笑出聲。然而當車子向前滑行,緊閉的車窗全然隔絕了聲音,那外面世界在無聲後,特別是深夜人跡少見,竟似失去真實意義,只有若活動佈景;車子極為安穩的滑行在街道上,那少有顛簸的平穩速度感,都在訴說一種無庸置疑的氣勢,朱影紅在車馳中感到微略的暈眩,有如置身於一場迷夢。
  她住在中山北路靠圓山方向的巷道裡,一轉入巷子,那勞斯萊斯房車在狹窄又是單向停車的巷道裡,立即顯得龐大、擁塞難行,司機倒是適時的顯示了他的技巧。朱影紅讓司機在一幢有紅門的小洋房前停下車,林西庚全然不似會要替她開車門,更不用說前座穩穩坐著的司機。朱影紅伸手觸著車門把,拉開後往外推,那車門如同車子令人迷離的氣勢,出乎意料的沉重。
  「好重的門。」朱影紅不禁說。
  林西庚倒是在她身後跟著下車,朱影紅方接道:
  「很晚了我不想吵醒牡丹。我要走過一個很大的院子。」朱影紅感到自己語無倫次起來。「太晚了我……我有點怕,你能不能站在大門口等我一下,等我開了裡面的門再走。」
  他安靜的回過身站定。
  朱影紅打開朱紅大門。長方形的院落除了一條有十來公尺的紅磚小路,兩旁泥地上聚滿一大片青綠植物,有近二、三尺高,叢叢密密恣意生長,互相堆疊、壓擠、怒意飛騰似的迫向紅磚小道。
  那植物如此興旺,盈盈的一片深深淺淺的綠色,彼此推擠,盡性的往上、往四周昂揚著生長,一片不可言說的強烈氣勢。林西庚很有一會才辨認出那青綠植物,是一國高長的雜草,那植物原有興旺的叢生力氣,無處不在的充盈,全然沒有秩序的繁雜生長方式,在被識出是雜亂叢生的野草後,便全在訴說一種極致的衰敗,一種荒廢後的頹然。
  而朱影紅已穿過拂動她長裙裾的青綠高長野草,走到院子另一端,在一扇小紅門前停下。
  他們像多數情侶,重複述說如何開始為對方傾心,朱影紅自然追問於他,他原不回答,她又在他神色中看到那微略的羞怯,隨後他移開眼睛著意不看她。
  「那一天送你回家,你說你不敢一個人走過院子。」他閃躲的說,像多數其時的臺灣男性,因表白情感不安。
  他們更熟識後,她又提及相同的問題,為著她需要更多語言的保障。這回由於相熟,他自然,不曾閃避地說:
  「我不是說你像生在上個世紀?現在的女孩,很少有你那種氣勢,大家族的能幹方式。」林西庚語音輕柔。「我一直以為你很強、什麼都很行,可是,不知道你也有害怕的時候,而且,這麼膽小。」

  他第一次給她打電話,是幾天後在辦公室。林西庚匆促問她夜裡的作息。朱影紅只來得及說休息得很晚,林西庚隨即掛了電話。
  夜裡十一點林西庚來電話,他在洛杉磯,早晨七點。旅館房間的窗緊閉,手上的表仍是臺北時間。
  他到洛杉磯為了當地的房地產。大量的臺灣移民帶走三十年臺灣經濟發展的成果,為他們在洛杉磯創造一個高級的臺灣人住宅區絕非只是夢想,林西庚要的則是一個跨國的房地產企業。
  是第一次在電話裡交談,深夜裡的電話,四周寂靜中更是字句皆入心頭。朱影紅安靜的傾聽,幾千裡外,林西庚的聲音一如同在一個都市里,那天涯真可以成為咫尺。
  朱影紅在客廳接的電話,無從加添認服,純絲的白睡衣終耐不住春夜深重的寒氣,用幾個靠枕堆在身上,嚴嚴的壓住每個縫隙。那緞面織金的黑靠枕原一陣冷涼,與身體接觸之後,充填的木棉發揮了功用,徐徐的和暖起來。
  朱影紅溫和的提起長途電話很貴,而且也談了一長段時間。
  那端林西庚約略靜默片刻。
  「你知道嗎?我最喜歡你這樣有分寸。」他說,然後匆忙地加道:「我只有在旅行的時候才有時間打電話。在臺灣,每天那麼多事忙,想在電話裡聊天也不可能。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只有旅行的時候,才會給他們打電話。」
  朱影紅輕輕地笑了起來。
  「多麼昂貴的嗜好。」她說。
  「我這麼辛苦的賺錢,臺灣美國兩頭跑,還不是要痛快的花錢。」
  林西庚說,他的語氣極為審慎。
  「作為一個中國人,我現在覺得很驕傲。終於,我們也可以打國際電話聊天,我們也能坐頭等艙到世界各地談生意、旅遊,接下來,我們會像第一世界國家,負擔得起私人飛機。」他說著語氣飛揚起來。
  然後像每回快速、跳接地換轉話題,他接下又道:
  「我來之前剛好到香格里拉聽一個管理講座,一個年輕的M.B.A,大概是現代流行的什麼具批判色彩,說當年美援麵粉袋上都編有號碼,我們拿麵粉袋作衣褲,身上穿著一個個號碼,是一隻只美援麵粉養大的豬仔,就像美國西部電影的牛群,我們身上還烙有印記。」
  朱影紅憐惜地說:
  「那是一個普遍貧窮的時代。」
  「是啊!那時候大部分人都很窮。」林西庚隨口說,顯然的不在意。「那個M.B.A.還說,最開始是美援,接著是美國種種優惠條件,使臺灣步上美國資本主義的模式,再也擺脫不了,美國也才能透過跨國公司、外資依賴,對臺灣有絕對的控制權。」
  「那你覺得怎樣?」朱影紅問。
  「我當場就站起來,打斷他的話。」林西庚話語中似仍留有當場昂揚的氣盛。「我告訴那個M.B.A,什麼跨國公司、資本主義我是不懂,但是我知道,臺灣經濟起飛,是許多辛苦、勤勞的臺灣人,像我一樣,不眠不休,努力出來的。」
  朱影紅輕輕地笑了起來。
  「結果呢?」
  「結果全場的人都鼓掌叫好。」
  談說中時間在過去,朱影紅原來記得提醒他時候不早,國際電話實在不是用來聊天,然後,林西庚的話吸引全然注意,俟再驚醒,夜一定已十分深沉,四周一片凝重的寂靜,整個人精神沉窒,電話筒長時間抵住耳朵,嗡嗡的共鳴聲響,電話中男人的語音,也因長時間談話,微略沙啞更顯低沉,並有了困倦。
  朱影紅想到第一次見著他,他整個人顯現的低調與滄桑。她急急的、歉然的為長時期在電話裡聊天道歉:
  「現在幾點了,我手上沒戴表。」
  「我的表還是臺灣時間,三點半。」
  那麼,他們是在洛杉磯—臺北的長途電話中談了四個半鐘頭。朱影紅掛斷電話,仍卷在沙發上,那深重的疲倦在夜深靜寂中悉數湧上,耳邊霎時間少了談話聲,仍留有嗚嗚的抖動聲頻,整個人才突地感到極端的困頓,卻又同時冰心徹骨的清醒。那迷夢般恍惚不實在的感覺又回來,勞斯萊斯房車幾近虛幻的平穩前行速度感,「愛麗兒」極盡聲、光、色的縱情逸樂,還有,四個半小時美國、臺灣的國際電話。
  幾天後夜裡十點鐘,林西庚又打來電話,這回他在臺北,剛處理好公司一些必得立即處理的事。他簡單的說他想見她。
  快速閃過朱影紅心中自認識林西庚以來,每每是極盡奢華的場合,朱影紅原以為像過往,他又要帶她到另一處更精緻、金錢所能購買到最昂貴的地方,卻聽得林西庚熟悉的電話裡的聲音在說:「我來找你出來散步。」
  不曾意料的錯愕中,朱影紅一愣怔,旋即輕輕地笑了起來。
  「可是外面在下雨。」笑後她說。
  「下雨才有意思,在雨中散步。」
  望著窗外連連滴落的春雨,她還是一遲疑。多久不曾在雨中散步?都市里生活的已俱是有空調的室內。然後,在興奮的冒險感覺中她笑著答應。
  他來按門鈴,朱影紅開門時只見到他站在黑夜的春雨中,不見他的白色勞斯萊斯房車。他每出現似乎總該跟著這樣一部巨型白車,突然不見,竟有著他不知從那裡來的錯置。
  他們沿著中山北路往圓山的方向前走,一街的槭村經過雨淋,又是春天,水銀燈白晃晃亮光照耀下,樹梢可見一叢新綠嫩青葉子,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加上樹葉本身參差重疊,便是一片濃暗陰影。
  雨夜裡濛濛的略有霧氣,朱影紅踩著紅磚道閑閑眺望,一街綠樹,燈光明暗間雜下,更顯青綠的樹梢翠秀得有若人工塗染,蓬蓬的在枝椏尖端一街飛躍,像美化的人工佈景,美得不近情理且十分不實在。
  兩人談說中雨勢加大,林西庚指著前方一個守望相助的小亭子,說:
  「我們到裡面坐坐。」
  「這條路我每天都走,怎麼沒注意到這個小亭子。」朱影紅訝異著,然後擔心的接道:「這是看守人的地方,我們可以進去嗎?」
  「不可以更要進去,我這次到美國,飛機上看一個電影,片名,演什麼我都沒印象,不過有一景男主角同女主角說,他要作些特別的事,她就永遠不會忘了他。」
  林西庚一貫自信的語氣說。他的自信使他如此說話時有著一種蠻橫的氣勢。朱影紅記起他的有些知識每每從與人談話、講座、斷簡殘篇而來,他的戀愛還要同電影情節裡借取,原要笑弄他幾句,但他語氣中自足、言之成理的氣勢,使她安靜的跟隨他坐進那低矮的、木板釘成、漆成藍色的小亭。
  亭子裡簡陋的高低兩條木條,矮的用來作坐椅,高的顯然作為小桌,極窄小的亭內使林西庚自然的橫過左手摟住朱影紅的肩。
  朱影紅靠向他,那是一雙比例勻稱的男人堅確有力的手,指甲修剪得很整齊、乾淨實在。
  朱影紅一驚中看到他手腕上一隻看似樸素的Petek Philippe名表,並非商場男性慣愛的勞力士金表,略感意外,不免贊許地道:
  「很好的表,Taste很好。」
  受到稱讚,林西庚一貫自信的語氣,得意的指著身上的衣著,炫耀的一一說道;
  「襯衫是Mugler,西裝是Montana,大概只有你這個世家小姐,才會知道這類名牌……。」
  朱影紅微微一笑,林西庚也立即意識到自己說話的不當,停下來有片刻的沉默。隨後,他一貫興致昂揚地說:
  「臺北商場上有個關於金表的故事,我說給你聽。一個作紡織的上海幫大亨,身材十分高大,剛買的勞力士金表,錶帶就嫌太緊。過了一陣子,大亨長胖一些,金錶帶只好再加上幾節,以後幾年,他一直長胖,金錶帶也一直不斷的加長,到他死的時候,聽說那個金表重得一隻手都拿不起來。」
  朱影紅原笑著,隨後一陣毛骨悚然的感覺使她打了個冷顫。
  夜深後他送她回家,在大門口他在她耳邊極其溫和地說,以至他的語音低沉:
  「還要我在大門口等你嗎?」
  朱影紅笑著搖搖頭,略帶羞怯又愛嬌的說:
  「不,我要你送我到院子裡的門。」
  那滿滿一院子野草,暗夜中仍感到蓬發的氣勢,在任何空隙間火燒一樣如火如茶的蔓延,只差昂揚吐露的是綠色的火焰。林西庚拂開一枝壓向路中長及膝蓋的野草,皺一皺眉道:「你是我見過最奇特的女人,住這樣一個長滿野草的院子。」
  「我住過一個最美的花園,我父親的,在鹿城,你也許聽過叫『菡園』,和臺北林家花園一樣,是臺灣最大的私人庭園。」
  朱影紅在野草堆擠的小徑中站定,轉過身來,林西庚看到雨夜中女人幽深的一雙眼眸,襯著她周遭暗色的綠意野草,狂亂奧秘。
  「住過那樣大的園子,你說我在這裡種什麼花?」
  她說,輕輕的笑了起來。
  「何況,這房子不是我的,是舅舅的,我只是借住。」她垂下眼,垂長的眼睫合蓋住一雙眼眸,光耀盡失。
  「這房子原是我母親的嫁妝。」
  「我可以從你舅舅那買回來,送給你等於還給你……」
  林西庚明顯不曾思索,自信且氣盛一如經常的隨口說。幾近反射的立即攏上朱影紅臉面上冷淡的矜持,甚且含帶輕蔑與疏遠。林西庚不曾說完話,一時間幾許無措的站著。
  自認識他第一次,朱影紅回身靠向他懷裡,林西庚緊緊擁住她一會,道了再見後離去。
  那情愛來得如此速急,驚濤駭浪的席捲了我。我先是眩惑于林西庚及他周遭所能給予的那種恍若置身於迷夢中的感覺。在七十年代暴發的臺灣經濟中,我看著這個偉岸、美麗、相當目空一切的中年男子,充滿自信、堅確、努力、橫衝直撞的勇往直前——他如此處理他的事業,對他的戀愛亦然。在七十年代一切俱有無盡可能的臺灣社會中,他充滿奇想,有著氣盛的衝勁,而在他手中,好似他所到之處,真可點石成金。
  在那時刻,我是怎樣全然陷入迷離的、強烈的愛戀中。我不否認,第一次見到林西庚,是他那種異于臺北其他商人的低調,那種整個人顯現深沉的神采使我迷惑,以為在這個成功的男人背後,仍有著不穩定的不滿足。
  當真正與他常在一起,我感到被臣服,以及,因而來的強烈的快樂。許多年後,當我眷念著重回想初識得他的那些時刻,恍然知覺到,似乎永遠都是他在談說,而且一定與他自己有關:林西庚,他的過去,他的事業王國,他的創意,他的夢想,我則意願著作他的聽眾,小心承接他的話題。
  而在那時刻,我是怎樣全然陷入迷離的、強烈的愛戀中,僅存的微少意識中,尚能知覺自己在沉陷,一點一滴、一尺一寸,每個見面的夜晚過了白天到臨,他在我心中引發怎樣持續的、狂亂的愛。
  我明白自己開始少用判斷、少作決定,全然屈從于林西庚表現出來的強盛氣勢,我的一切俱以他為主,我環繞著他,為他設想的談說,並自覺的選擇他喜歡的事物,以他會喜歡的方式表達。
  我感到有若置身於一個迷夢,其中迷離甜蜜,除了強烈的愛情外,其它的感官都被降到最低,外在一切仿若罩上一層薄霧,有了距離,看來不真確且不似真實存有,我仍然工作、生活,但對一切都毫不曾真心在意。我整個人變得愛嬌慵懶,除了等待林西庚的電話,乘坐著他那巨大、夜晚裡白色如迷夢的勞斯萊斯來看我。
  在這之前,我不是不曾戀愛過,卻是從來不曾,不曾有一個男人像林西庚,仿若引導我走入往日時光,重回我的少女時期,一切俱被安排、被決定,所需要的只是依賴、聽話並順從,少有,也無需有自己的想法,甚且,倦懶於作判斷與決定。
  而要命的是我感到快樂,是的,真正的快樂。可以不用想,無需操心,世界自有人替代面對,屈從於一個所愛的男人,是一種怎樣無憂的、甜蜜的快樂,特別是這個男人如此具有能力,可以依賴、值得崇拜。
  然而我卻真正感到害怕了起來。

  恐懼使朱影紅開始企圖瞭解有關林西庚的種種,極為輕易的,從舅舅處,朱影紅得知林西庚除了家中有太太,還同時與另外其他女人有密切來往。
  朱影紅像任何戀愛中的女人,問詢于他。
  「可是她們都在你之前。」林西庚閃避地說。
  「我怎麼知道你是否還同她們在一起。」
  在甜蜜的情愛迷亂中,朱影紅自持他對她的感情,愛嬌但強橫地說:
  林西庚不答。
  往後當他們重在一起,一長段時間後由於彼此的相互熟悉,朱影紅重提及這事,林西庚方回道:
  「我怎麼能讓一個女人干預我的生活。」以著一貫的專斷,他接道:「她們要聽我的,不是我要聽她們。」
  當朱影紅終於取得合法妻子的地位,他們的婚禮包下幾層臺北其時最豪華的一家飯店,新婚洞房是一個晚上二十萬台幣的總統套房,舉行被當時臺北社交圈稱為「臺灣世紀婚禮」的婚宴時,朱影紅於交換結婚戒指,回想到知曉林西庚除了有妻子外,尚與其他女人密切來往的那痛徹心胸的絕望與恐懼。

  對朱影紅的問詢,林西庚不曾給予甚且最微小的辯白,自然令朱影紅心悸不安,但那甜蜜的情景迷夢感覺仍持有,朱影紅以為一切將繼續。
  她模糊地意識到,只要能同他在一起,最終究,她會願意接受林西庚的其他女人。她是怎樣的在愛著他,對林西庚又有著怎樣的臣服。她知曉自己會願意,何況這一切似乎尚如此遙遠。
  卻是幾天後林西庚來看她,一反平日的氣盛與直接,含糊地說:
  「我作你最有力的大哥,以後你的男朋友膽敢對你不好,我替你去揍他。」
  「謝謝你告訴我。」朱影紅安靜地說。
  這一切太像多少三流小說、濫情電影裡的對白,一套公式化的說詞。那迷夢中的感覺仍存有,朱影紅恍惚地在想,林西庚是不是又在一次坐飛機旅行,看了另一部電影從中學來的對白。
  他送她回家,在門口,他突然以對待孩子的語氣,卻又十足真誠,意願著要善待對方的問:
  「你要不要我吻你?」
  在過往,他們不是沒有許多親昵的時刻。她尤其喜歡靠在他寬壯的胸懷,依著他的臉頰,他也不是不曾試圖要她、吻她,她則一徑閃躲。為著的,是對那情愛的極度珍惜。朱影紅延遲著戀愛中的片時片刻,小心翼翼的維護那情愛的進展,希圖在每個階段中尋求極至,尋求往後記憶裡的完美時刻。
  只無論如何都不曾料到,她所珍惜的,卻換得對方臨別要給予的慰藉。儘管林西庚如此溫柔,他的意思清楚的在說:讓我吻你,你至少會較少遺憾。
  朱影紅搖搖頭,方意識到兩人間真正要分別。
  她告訴他不要再來電話,好讓她忘了他。
  「我做不到。」
  林西庚和緩回答,是夜裡第一次,顯現遲疑。然後,極為突然的,林西庚靠向她,擁住她向懷裡,極平常的語氣說:
  「我知道跟你在一起很好,你一定又小又緊,會把我夾得很緊、包得很舒服,讓我……」
  林西庚說話的語氣與平時全無兩樣,語意中也絕無躲藏暖昧,更不見煽情低音細語,又是在分手的其時,朱影紅于全然無備中,直到林西庚說完大半句子,聽懂當中一兩個字眼,才悚然知覺他正在說的,並能將聽來的字回復它實際的意義。完全預料不到之中,那最平常的說話方式裡卻有最色情的話,更有著一種離奇的異色刺激。
  在他的示意下,她一向對他的屈從仍存在,她遵從的打開大門,來到院子裡,任他牽引著她的手去撫觸他。朱影紅無甚意識的在他的指引下作被要求的動作,心中仍充滿他即將離去的絕望空茫。倒是林西庚那般技巧嫺熟的打開自身衣物,露出身體適當部位而能衣著整齊的站著,他的熟練與適當裸露的方式,令朱影紅一陣驚心。
  他必然熟悉在不同的場地作各式歡愛,而換個時空,所差異的或只是個不同的女人。
  一陣驚悸,由於顧及屋內有人,院子裡林西庚背著房子站立,朱影紅猛一抬頭,見到的是林西庚身後一園蕪亂的綠草。暗夜中一院子陰影憧憧,那豐碩的串串青綠草子,加上叢叢恣恣興發的綠草,更有種荒敗的氣氛。

  當他真正要離去,我不曾說再見,逕自關上門進入屋內,然後,立即興起再看他一眼的念頭。那願望來得如此強烈,我快步跑上樓梯,跌跌撞撞來到二樓面對巷道房間的窗口。
  我也許仍能看到他在圍牆外,正待離去或等車。無論如何我得再看他一眼,往後我或將永遠見不到他,這樣的一個男人,我不能任著他就此從我的生命中消失,我至少得再看他一次。
  他不在圍牆外,或者,圍牆的高度阻礙了他在街道上的身影。我極力踮起腳尖,那圍牆高度仍在。我或真就再看不到他。
  朱影紅六歲,站在「菡樓」窗前的紫檀扶手椅上,從二樓的窗戶往外望,夜,濃暗的夜裡,有提在手裡的圓型燈光移動的往園裡四處照射。四處很黑,人,顯然有很多人,還都是陌生人,溶在暗夜裡只有憧憧的影子。
  朱影紅十八歲,臨去日本讀秋季班,夏夜裡獨自上「菡樓」,開亮一園子父親新裝的電燈,從菡樓二樓的窗口往下望。
  朱影紅已試了好幾回,站在面向植滿蓮荷大水池的「菡樓」裡,根本無法見到位於西方的菡園入口牌樓及矮花牆,而且,以花牆的高度,雖然居高處,也不可能看到花牆外停的車。
  他或已離去,夜裡的巷道不乏計程車穿巡,只消幾秒鐘時間,計程車即可載走他。或者,他沿著圍牆這面的馬路,還正走著要到街口叫車,而阻隔著圍牆的高度,使我雖處在高處,仍不可能見到他。
  在那木造的象形滑梯上,朱影紅看著那「第三國民小學」的老師走在最前,身後兩個荷槍的兵士,三個人走經滑梯,從高處朱影紅看到那老師雙手被反綁在後,一條有指頭粗的童子軍棉繩,一圈又一圈的纏在手腕上,繩索的兩端,分別執握在兩名士兵手中。他們走向學校邊門,邊門口處停著一輛吉普車,三個人上了那輛吉普車,揚起大量灰塵再離去。
  那老師的臉面上有著極為深重的憂慮,那樣頗為精壯的三十來歲老師,竟是那般面色沉重,整個顏面籠罩在一片愁雲中。
  他走前那般絕意的斷然神情,或許是因著那件事未曾作完,挫折中顯憤怒。可是會不會因此他反而有所留戀,會再回過頭來找我?說不定只消片刻,他即會按門鈴,他也可以出聲呼叫,讓我知道他一直站在門外,只不過為圍牆的高度阻擋。
  我凝神靜聽,深夜的靜寂,遲睡加上眼淚,整個頭部腫脹沉重,耳朵裡堵塞住一般,轟轟的一陣止不住的鳴響。
  父親被兩名兵士帶著從「菡樓」前走過,指頭粗的童子軍棉繩,在父親皙白的手腕上纏繞又纏繞,繩索的兩端,分別執握在兩名走在身後的士兵手中。
  總是父親極為深沉憂慮的臉面,那般面色凝重,還帶著深度的哀憐與痛惜神情,不斷的出現在記憶中。
  當意識到一眼眶的淚水阻住視線,眼前已一片水霧模糊,不知是何時湧流來的淚。很可能就在這片刻,我失去看他最後一眼的機會,我儘快閉上眼睛,淚水流下,院落裡仍只是一片昏黑。
  會不會只借前方路燈的餘光,院子裡與圍牆外沒有足夠的光亮,以致見不到林西庚,也許他一直在徘徊不曾離去。或者。由著不曾打開院子的燈,屋內又是一片黑暗,林西庚不知道我仍在守候?
  我慌忙打開房間裡的燈與一院子所有的燈光。
  「菡園」當時只有昏暗的六十燭燈光,而且得隔暗相當長遠的距離才裝上一盞,燈泡燈光尤其暈和柔弱。特別是站在高處,即使真看到暗夜中父親與兩個兵士走經「菡樓」,被帶上吉普車離去,以當時高處的距離加上光線不足,絕不可能看清楚父親的臉,更不用說父親臉面上的憂慮神色。
  唯一的可能因而是童小的記憶欺騙了我,將兩個印象重疊,以至於僅只存留聽聞中父親被捕的經過,與確實見到的「第三國民小學」老師被捕的情形結合在一起,相互轉移,最後成為牢不可破的親眼目睹父親被捕的記憶。
  「啊——」
  朱影紅止不住驚呼出聲。
  而如許多年來一直糾纏於夢魔裡的父親被捕,那回想中總是摧折心懷的父親臉面上重大憂慮,以及,隨著即不再能見到父親的驚懼,如果都只緣由自一個不真實的記憶,那麼,這如許多年來總感到無法留住父親,只能任著他在眼前消逝的失落,這如許多年來糾結的傷痛,豈不一切都只是徒然?
  朱影紅輕舒出一口氣。由高處下望,院子裡燈水通明,只見一團青綠野草,經早夏的雨水浸潤,翠綠蓬發的滋生蔓延。深夜中,都仿若可以聽聞到那野草在往上,往四方,昂揚盤踞的生長,彼此排斥壓擠,呻吟著要脫出重圍,伸長葉片和枝葉,要侵佔更多的空間,發出傾軋的嘎嘎聲響。而那嘩剝的蓬發生命,昂揚吐信,好似可以目睹的一點一寸往上伸展,永無止息。
  先是感到終於卸下重擔的舒弛,然後,另一個驚懼立即攫獲住朱影紅。
  林西庚是已然離去,或者,還在圍牆外守候?
  而她已在窗口守候如此長時間,林西庚恐怕真已離去。

  在他們經常見面時,朱影紅自然在服飾上用盡心思,希圖每次見到林西庚,都穿著不同,給他不同的感覺。
  她尤其眷戀著希望能記起兩人第一次見面自身的穿著,然而從不曾成功。只是不時的,她會憶起那守望相助的窄小亭子裡,當他約她出來散步,她自身的衣飾。
  那臺北慣有下著春雨的夜晚,雨雖時下時歇,畢竟已屬晚春,氣溫逐漸回升中仍含帶春寒。新上身的薄絲的衣衫輕靈,真絲初觸著肌膚一陣冷涼,水撫過一般。
  而在守望相助小亭雨天鬱窒的空氣裡,加上兩人並坐一起的溫度,那真絲倒又和暖,軟軟的附在身上,當林西庚伸手擁她向他懷裡,那依靠著的高壯男人的肩臂,那撫住腰背的溫熱大手,更似無有阻隔的直壓透絲薄衣衫,真仿若那輕靈的薄衫已在彼此的體溫中溶失不見。
  那衣服顏色是白色,織成緞面的真絲一徑閃著幽微、細緻的光澤,卻無論如何,總是寒天裡的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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