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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亞德像照應自己的家人一樣的照應著她,醫生也不問她是誰,亞德也不講她是誰。亞德為她拿著外衣和心心的毛毯。注射好了,醫生才張口,囑咐一些該注意事項的話,她這才略為安心的放鬆了一些臉色。他們一同走出來,亞德又擁著她坐上車。一路上他們都沒有講話,是剛才的情緒太緊張了,這時都懶得開口。

  亞德又送她們母女回家來,熱心的為她們安排,他奇怪他這時精神倒好了,身上、頭上、好像也不那麼又酸又昏的了。這時大家都情緒輕鬆了些,她把心心送到床上安睡,出來後,很感激很抱歉的說:「真是麻煩您了。剛才我可急死了。您已經睡了吧?」

  「沒有關係,」亞德回答。睡,他是從下午就睡的,但是他怎麼肯講呢?這家人是只有三個弱小的女人,是需要一個男人保護的,從今晚的事就可以證明了,但是那個好流浪的男人卻不知這時是在海上呢?還是在那塊陸地上呢?這個年輕的海員,要到什麼時候才有歸心似箭的心情?要到他這樣老大嗎?像他這樣老大,已經晚了,他已經對於和自己的妻女團聚的希望很渺茫了……

  亞德忽然呆想了一陣,她也沒再開口。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為他倒了一杯茶。他喝著茶,才想起該回去了,怎麼能夠那麼安穩的,好像自己的家一樣的呆坐著不走呢!

  他走出去,發現這時天上飄起極細極細的雨絲來了,有一點點涼,也氣悶,天氣變得很快,呼吸並不舒服,是氣壓低的緣故,正合了昨天看的隨園詩話中的那句:不待雨來先地濕,並無雲處亦天低?

  這次他很快的睡著了,一躺下去,彷佛才發覺了疲倦,他無意的呻吟了兩聲,整個的人像散了骨架,就等待這一覺才恢復體力了,他後悔竟忘記請醫生替他注射一針,和拿些藥了。

  第二天,他的身體仍很沉重,好像沒有睡夠,也必得起來了,辦公室倒是請了兩天病假,但是他還去看心心。

  他去心心家時,心心已經又被帶去昨天的醫生再診治,小女工留在家裡,她說今早心心好多了,已經醒過來,她說昨夜虧了姚先生,太太都哭了。

  心心看病回來了,看見亞德,母親的臉上泛著笑容。他看她,覺得她的美麗帶著憔悴,使他動心。

  心心仍然在睡,亞德接抱過來,發現心心的睡姿是這樣可憐可愛,他不禁吻了她的小嘴巴。他把她放到床上去,心心被驚醒了,略睜開了眼,但隨即又閉上,亞德彎下腰去的時候,忽然有淒然的感覺,想掉下眼淚來,他驚奇自己的情感怎麼變得脆弱起來,像女人似的。他趕緊忍住這酸楚的心情,轉過頭來笑對她說:

  「我想心心沒關係了,醫生怎麼說?」

  「醫生也沒說什麼,只說再吃藥。」然後她想起來了,說:「今天沒上班去?」

  他不肯講自己也病了,只搖搖頭,表示這是無足輕重的事。

  「那麼您在這裡吃早飯吧?我去買菜。」

  「那怎麼好。」亞德不知怎麼說才好。

  但是她已經準備去菜場了,她穿了鞋,又回過頭來說:「我給您燒兩樣小菜,也許您愛吃,在巴文家您說的,我記住了。」

  他答應留下來,她既然為了表示感激他,他也不能辜負了她的善意。

  他聽見小女工在後面房裡洗衣服,那麼他留在這屋裡,就有照應心心的責任了。

  果然在她走後不久,心心醒了,在臥室裡哭起來,他好像記得說,病重的孩子是不哭的,知道哭,那就是好起來的現象。他趕快進屋去,把心心抱起來,心心怔怔的看著他,好像不認識他,是的,這一陣子他們很少接觸了呢!

  他把心心摟在懷裡,坐在沙發上,心心就乖乖的依著他。他舉起她的軟小的手,放在唇邊吻著,逗心心笑。心心變得那麼成熟的樣子,她笑的又無奈,在那剎那的感覺中,彷佛就是媽媽的。

  她回來後,他又幫她給心心吃藥,是費了一些力氣的,藥吃下去又嘔出來,並且哭泣著。

  他仍然抱著心心,她在擺飯菜,濃厚的家庭的味道,刺激著他的錯覺,他頭有些暈,恍惚起來。

  他的胃口並不好,但勉強的吃下許多,回到宿舍時,他也嘔吐了,他掙扎著換上睡衣,心想也許睡個覺,又可以恢復過來,但是沒有,他的夢很多很亂,大概睡了一天一夜,才又被老陳發現他病得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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