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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五

  從巴文家回來的這晚,意外的,亞德竟失眠起來。他躺下去,一時覺得不困,便從床頭隨手拿了一本書,是隨園詩話。看著隨園搜集來的琳琅滿紙的詩句,亞德不禁跟著低聲吟哦起來。

  「江南黃梅時節,潮濕可厭,徐金栗雲:不待雨來先地濕,並無雲處亦天低……」

  那種天氣對於他是多麼熟悉。在臺灣,雖然臺北冬季也是陰雨連綿,也是處處發黴,到處潮濕可厭,但是那味道和江南的黃梅時節又有不同。他停住了書細細的想,是要想出畢竟有何不同來。他記得那年在上海,他為了工作的關係,上海南京兩處跑,梅雨時節來了,膩膩歪歪的天氣裡,他從南京回到上海的家。他是每逢週末回來的,火車上載滿了到上海度週末的人。他那一陣子不知怎麼那麼思念淑貞和秋美,只要有兩天假日,他都不肯留在南京。他踏著小雨回來了,妻子和女兒在窗口迎著他。他們住衖堂房子的二樓,正是在街轉角處,可以看見自己家的視窗,他向二樓上招呼,心心和媽媽正在窗口——啊!不,不是,秋美和媽媽正在視窗,唉!他真是今晚在巴文家喝多了酒嗎?怎麼想的!

  亞德覺得眼睛很疲倦,書上的字,行間太密了,他看也看錯了行,想也想錯了事,還是睡覺吧。

  閉上眼睛關上燈,他又想,隨園詩話是他所喜愛的一本閒書,好像到了一個地方,總要先去買一本,有時也會隨著他旅行許多地方,火車上、輪船上、飛機上。但是奇怪,竟沒買過一本正正經經的鉛印本,全是像這本一樣的石印本。而到臺灣,翻印古書之風頗盛,也是把原來石印本又照了像,更加的令人不愉快的印刷。出版界的老闆們,只愛發財,不肯為文化做一些講究的工作,為什麼不重新排過,加上新式的標點,請上國學家來寫考寫注,那才是一本看了過癮的書哪!……

  他越想越遠了,簡直飛上了思想的太空,不要想了,快睡覺吧!他這樣告訴自己,卻還是睡不著。

  他再次打開燈。既然睡不著,再看書吧,可是翻開了書,眼皮卻是酸酸的,又合上了。眼睛合上,書本也合上,燈又關了。他怪今晚在巴文家喝多了茶,他家喝的是紅茶,最要不得的一種茶,所以才使他失眠嗎?

  他又想起心心的媽媽,和她一道出去,又一道回來,滋味是甜甜的,令人有一種興奮,或者什麼的感覺,唉!為什麼這樣想!這是難為情的。但是不好了,他今夜要輾轉難眠了。他努力的數數目字,卻是一點也不管事。讓他想淑貞吧,想淑貞吧,想淑貞吧,不要讓有梔子花香的小巷的那個小女人走進來,他受不了,受不了……

  夜很靜,小座鐘的聲音,腕表的秒針走動的細微聲,都透過靜夜傳進他的耳鼓,很不容易的,很艱難的,遠方有了雞鳴聲,他才模模糊糊的睡著。

  第二天,頭髮重,喉嚨也發癢,他起來,混身不得勁,呀,一夜失眠竟有這樣嚴重的後果。他梳洗完畢,交通車已經趕不上了,索性慢吞吞的穿衣服,吃早點,然後叫三輪車去辦公。對於他這個按部就班的方方正正的人,是很難得的。雖然同事們通宵之後趕不上交通車,那原是很普通的事情。到了辦公室以後,他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混身沒有力氣,真想回到床上去,因為這時困神反而來了的樣子。

  巴文過來了,亞德糊裡糊塗的指著他說:

  「在你家,喝多了酒,還有那個紅茶,我今天差點來不了!」

  「真的?」巴文很奇怪的問:「不會吧,大家連一瓶都沒喝完。」

  「真的,」他做出睜不開眼睛的樣子,「我失眠了一夜。」

  「啊!原來是失眠,我當是……」巴文安心的笑了,他當亞德是病了。

  但是亞德真是有些病症,他的喉嚨一呼吸,就彷佛有一絲什麼東西,順著鼻孔直穿入他的喉嚨,又癢又幹。他努力咳著,想清理它,但一次次這樣的來,麻煩極了,他以為回宿舍補睡一覺,一定會好的。

  回到宿舍,他沒有吃午飯,便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著了,早就耽擱了下午上班的交通車。人們都下班了,他才醒來。

  可是他混身更酸懶了,實在懶得起來。直到宿舍的人上了飯桌,他還是躺著的。

  單身生活的情形就是這樣,他一天沒吃飯,沒有人管他、注意到他、想到他。他心酸酸的,又想到心心;他今天不能去看心心了,啊!到底他是要看心心,還是要看心心的媽媽?昨夜的夢,使他難為情。

  老陳來灌最後一次的開水,進來才發現今天姚主任有點反常,這樣早就躺在床上。

  「姚主任,您?……」

  「有點不舒服,躺躺就好了。」

  「晚飯也沒吃?」

  「不要吃了。」

  老陳祇知道他沒吃晚飯,哪知道他連午飯都沒吃呢!而老陳灌了開水就出去了,並不再關心他。是的,多少年來,他難得倒下來,也就無法怪人家不理會這些。就算是一個多病的人,如果他是單身的話,又能受到多少照拂呢?他因此想到一個家了,像這樣一個家豈不很好:院子裡種著梔子花,屋子裡跳著一個小女孩,沙發裡笑著一個少婦,但是心心的媽媽也是像他一樣孤單的,即使她有心心,她有梔子花,啊!為什麼他想到這些,總想到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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