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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巴文並不在意心心的存在,只是問:「老唐呢?」

  「他又走了!」小女人苦笑著。

  「又滾啦?」巴文睜大了眼睛,「該打屁股!你怎麼還叫他走?」

  「誰又管得了他呢?孩子病沒好,我讓他遲些走,他不聽……」她辛酸的說,把頭斜過去和心心的靠在一起,母女相依的情景,亞德看在眼裡,無限同情。

  大家這時都跌入沉默中,連那樣會說話的巴文,一時也都無話可說了,她又打破沉寂說:

  「回來了,不知道怎麼那麼高興,非要帶心心出去逛,心心剛出完疹子,還沒恢復呢,」她又轉向亞德,「伯伯知道的。所以,伯伯看心心這兩天又有點不舒服呢。走了也好!」她最後有些怨恨的說。

  「沒關係,不用著急。」亞德這時才開口說了這麼一句安慰的話,心心不像以前那樣撲向他了,是軟弱,也是因為亞德久久不來,孩子很容易混熟,也很容易陌生的。

  「伯伯也不來了。」媽媽這才展開些笑容說。

  「會來的,會來的,」亞德連忙解釋,「我出差去了些日子。」其實哪裡有那麼多日子呢。但是他很高興他可以由今天起再接著來了,說實在話,他是多麼關心她們母女呢。

  巴文這時也說;

  「我今天是來請老唐和你的,補請你們,可惜老唐走了,那也要請你,你定日子好啦!」

  「真的?!」她孩子般的笑了,「那我就不客氣了,不過要多過兩天,等心心好得俐落些,我出去才放心。」

  於是他們便約定了下個星期五到新房去吃飯。

  回到宿舍以後,亞德心情愉快得多了,這些日子來的莫名的愁悶,絕望的心情,現在被解除了許多,好像在他今後的生活中有些什麼希望,是因為寫了寄香港的那封信嗎?還是因為又可以每天去看心心呢?

  他躺進蚊帳裡,一時竟睡不著,想東想西,想到增易會回信怎樣對他講,想到家鄉的落葉,淑貞的影像,又想到今晚看心心的媽媽也憔悴多了,她那個喜歡流浪的海員丈夫,豈不正像自己年輕的行為,是不顧妻子的,是從來沒想到做丈夫、做父親的責任的。想到這兒,他忽然覺得,如果由他來多多關照心心母女,不正是對於愧對淑貞母女的一種間接的贖罪行為嗎?這樣做,會使他心安些。

  接著這幾天,他又都像往日一樣的,每天按時去看心心,心心一天天的好起來了,有了歡笑,增加了飲食,眼睛亮了,靈活了。而心心的媽媽呢,精神也像是比那天晚上好多了,臉上有了光采,談笑也看得出是愉快的。

  到了受巴文夫婦宴請的日子了,當然是亞德就近去約了唐太太一起去。他原本是很自然的,但是到了心心家,小女工來給開門的時候,看著亞德,竟笑了笑,亞德忽然敏感而難為情起來,因為他今天是要請這家的女主人一道出去的,他從來沒有過這種經驗,小女工的一笑,好像提醒了他什麼。他今天穿得很整齊,走進客廳,小女工倒茶來的時候,順便又笑笑說:「太太在化妝。」

  他想,要怎樣使小女工不要往壞處想呢?心心走到他的身邊來了,他逗著心心,小女工也在一邊站著,而這時心心的媽媽出來了,難得看見她正正式式的打扮起來,她是有著這麼一種楚楚可人的風度,溫柔的向他一笑,他竟不安起來。他急忙的對心心說:

  「伯伯今天高興極了!心心,你猜猜伯伯為什麼?」

  心心哪裡知道伯伯為什麼高興呢?所以只傻望著伯伯,並不答話。

  「伯伯接到香港的來信了,」他又抬起頭來對心心的媽媽說:「香港朋友來信說,有我太太在家鄉的消息了。」其實亞德說這話的意思,還是願意小女工聽見的,表示他是有太太的,而且是有消息的,其實他不必要向一個不相干的小女工表白的,主要還是掩飾自己心中的不安。

  「哦!那是好消息,姚先生,我聽了也替您高興。」她大大方方的說。

  「有了好消息,我就要請心心哪!」他有意加強這件事的重要性。

  臨走的時候,心心的媽媽又囑咐小女工一番,說是心心有些感冒的樣子,要注意。

  能和心心的媽媽一同出來,是一件令人喜悅的事。亞德一上了車子就這樣想。他又責備自己,不應當有這種想法,但繼而又想,有什麼關係,這是實在的心情嘛!總之,今天使他感到異常的喜悅就是了。

  所以到了巴文家,一見到巴文,就被巴文取笑說:

  「今天姚主秘年輕了,怎麼搞的?」

  巴文這是一句無心的話,他說慣了笑話。放在別的稍輕浮的男人,一定會嘻皮笑臉的說,陪了年輕的女士,當然也年輕啦!但是亞德並不,他一向是嚴肅的,尤其是對女性方面。雖然他心中的喜悅,已經形露於色,但是他仍拿出香港的來信來掩飾著。他告訴巴文:

  「我是年輕了,因為我接到香港朋友的來信,他們可能替我找到我太太呢!」

  「那難怪了!」巴文也替他的頂頭上司高興。幾年來,巴文知道有許多人要給姚主秘介紹女朋友,都被他斷然拒絕了。

  亞德這次更為詳細的告訴大家說,同鄉朋友來信說,正好有家鄉的人逃到香港,朋友就向那人打聽,據那人說,認識姚太太的,前幾年見過,後來好像聽說帶了女兒回娘家去了。消息到此為止,這已經夠使他高興的了。大家也都說願意斷續聽到更好的消息。

  巴文今天請的客人還有其他幾位,大家飯後談得高興時,忽然有人提起說,東亞各國正鬧流行性感冒,聽說已經進口臺灣了。

  這一說不要緊,竟引起心心母親的不安,她說她預備先走一步,因為不放心好像已在感冒的孩子。

  心心的媽媽臨走時,無意的看了亞德一眼,大概因為是同來的,所以要走時,禮貌上招呼一下,但是亞德竟也不由得向主人說:

  「巴文,要不我看還是由我陪送唐太太回去,好不好?」

  有什麼不好呢,主人和要走的人都同意了,亞德也就理所當然的陪了出來。

  到了家門口,雖然亞德的本意,是很想同進去看看心心的,但是這樣晚了,畢竟不好意思——那小女工的笑和眼光!他便只好道了晚安又上車獨自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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