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蟹殼黃(2)


  起初,還表現得不錯,除了長鼻子冷言冷語的甩幾句老廣聽不懂的閒話以外,其餘的兩個人彷佛還能合作。因為各人賣各人的,不知他們怎麼分賬法?但是我看見他們總把包子錢另外分出來,大概長鼻子是給他們兩個人當夥計了。生意那一陣子的確不錯,長鼻子更忙不過來了,反正他也不著急,還是走他的臺步,只是把蟹殼黃氣壞了。有一天凡叫了一碗鹹豆漿和兩籠包子,包子吃完了,豆漿還沒來,凡大概犯了他的學生時代在飯廳裡的脾氣,不催也不叫,一手拿一根筷子,輕輕敲打著桌子,表示無言的抗議。這樣忍了一會兒,聽後面的洗碗聲還沒有停止的意思,凡便回過頭對長鼻子開玩笑說:「我們可是幹噎了兩籠包子了,豆漿怎麼樣了?黃豆還沒上磨嗎?」

  這回長鼻子倒是陰森森的笑了一下,彷佛與他不相干似的,竟也玩笑的說:「這叫三個和尚沒有豆漿吃!」

  蟹殼黃一聽急了,趕快配好佐料舀了一碗豆漿,端來時用力「嘭」的一下頓在桌上,豆漿濺到桌子上,好像是跟客人過不去,其實他是在對長鼻子發脾氣,還急不擇言的罵了兩句:「我不知道北方人是這樣的沒出息!」他也不管吃早點的客人都是哪裡人。

  長鼻子哼了一聲沒答話,老鄉倒開口了:「可不能一概而論呀!」

  還好老鄉態度不太積極,說完也就過去了。客人們也都沒搭碴兒,因為這是他們私人的事,樂得看熱鬧。只是我們白白的被頓一下,顯得蟹殼黃太沒禮貌了,但我們原諒他的心情。待一下,蟹殼黃到後面去了,長鼻子從洗碗部站起來,望著蟹殼黃的後影,冷冷然,慢吞吞的吐出了三個字:

  「南——蠻——子!」

  客人們忍不住哄堂大笑,老鄉也哈哈大笑。這時蟹殼黃從裡面出來了,又換了那件綠格襯衫。他不明白大家的笑容和對他的注視是為了什麼,大概還當是他剛才罵對了,大家在笑長鼻子呢,所以他又側頭對長鼻子不屑的瞪了一眼。長鼻子也只當沒看見,邁著臺步走到老鄉那兒去端小籠包子,順口又嘟嚷了一句:

  「娘兒們刀尺!」

  他明知道蟹殼黃聽不懂他這句話,所以毫不顧忌的大膽當面說出來。客人們也沒聽清楚,我們這桌挨得近,聽見了,也懂了。他是笑蟹殼黃穿綠格襯衫像女人打扮。蟹殼黃這時又好心好意的問老鄉一件什麼事,誰知老鄉也不耐煩起來了:

  「俺不知道!」

  他粗聲粗氣的回敬了這麼一句,隨後用力打著那塊白胖面,彷佛在打他那扔在濟南府的女人出氣。

  蟹殼黃莫名其妙的回到他自己的烤灶前。空氣有點不大協調,老鄉打夠了揉夠了那塊面,忽然又感慨的說:「幹嘛呀!都是大陸上來的!」說完他自己倒冷笑了一聲。

  客人們吃完早點算帳走出家鄉館,臉上都不免浮上一層笑意,是笑這店裡的三人戲。我想著長鼻子的話,走出來還直想笑。凡對我說:

  「對於客人,這真是一頓愉快的早點,但對這三個人來說,卻是一個不愉快的合作。」

  「合作是這樣不容易的事啊!」我也不禁感慨。

  果然,兩個月來不愉快的合作,終於解散。這個預示,我在頭一天就知道了,那天長鼻子又背著蟹殼黃甩閒話了,恐怕是最後一次了吧?他雖對著老鄉說,可是故意讓客人聽見:

  「老鄉呀!後兒咱們就顛兒啦!讓蟹殼黃一個人擺忙去!」

  小籠包子的紅紙廣告,早就風吹日曬的變黃了。他們同進退以後,蟹殼黃一個人寂寞的耍了幾天,端漿,打燒餅,洗碗,算帳,真夠他一人擺忙的。偶然下午從那裡過,還看見他在洗那件花格襯衫。

  門口貼了兩天「今日休業」的紙招,家鄉館又新換了看板,太陽照著紅紙,發出晃眼的紅光,上面春蚓秋蛇的寫了幾行字:「油酥蟹殼黃」、「油條」、「原汁豆漿」,還有「開口笑」「生煎包子」。

  蟹殼黃還是滿頭汗珠,在門口灶邊做蟹殼黃。灶那邊卻站著一個細高個兒,鼻子周圍一堆碎麻子,正在做生煎包子。包子上灑的幾粒黑芝麻,就像他鼻子上那堆碎麻子。玻璃櫥裡擺滿了叫「開口笑」的芝麻團,大平底鍋裡「嗞啦嗞啦」的是煎包子聲。兩個人連師傅帶夥計,裡外忙個不停,可是另有一番新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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