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蟹殼黃(3)


  「不知道這位小碎麻子是哪方的人?」坐下來,我就輕聲問凡。

  「左不是『大陸來台人士』!」

  「那當然,我是說不知道是南蠻子還是……」我還沒說完,就聽見小碎麻子跟客人說話了:「謝謝儂,謝謝儂,明朝會。」

  好,不用說,這是道地道地做生煎包子那地方的人了,他們應當能夠愉快的合作,因為都是大江之南的人呀!可是不儘然,碎麻子確是手藝好,也許是哪家上海館子下來的。他彷佛要喧賓奪主,不但不聽老闆的指揮,而且還要反過來壓蟹殼黃一頭。兩個人常常當著客人的面就說話衝突,廣東人說官話,總是笨嘴拙舌的。碎麻子不說普通話,他直接用上海話數叨,又順嘴又俐落,搶上風的時候多。

  有一天一個常去的客人見他們倆吵了以後,笑著說:

  「照你們兩個年輕小夥子的火氣來看,我們的生煎包子恐怕吃不長嘍!」

  因為這一間門面的小房子是屬於蟹殼黃的,不能合作,總是別人滾蛋。

  碎麻子維持的時間更短,大家還沒嘗夠生煎包子的味道呢,就已經成了陳跡,蟹殼黃又恢復到一人班了。

  雖然只有油酥蟹殼黃一樣點心,客人還是習慣到這裡吃早點,這恐怕跟公共汽車站有關係,它占了地利的好處,但是人和卻不容易。客人都勸蟹殼黃,合作要有寬恕和忍耐的心腸,如果做不到卻要跟人合作,那是徒增苦惱。我們和他也漸漸熟了,由閒談中才知道我以前的猜測不錯,他確是原籍嶺東的客家人,卻在嶺南長大,中學快畢業了,一個人逃到臺灣來,是個性子憨直,略顯急躁,但能勤勉苦幹的標準客家人。也許是我自己的身體流著一半的客家人血液,我知道客家人的性格,就不由得同情他了。可是我以前也很同情長鼻子呢!我想鄉土的觀念總是難避免的,我在北平住了那麼一段長時期。

  想不到家鄉館又展開了一個新的合作。那天早晨我在家吃過早點上街,路過家鄉館,不免向裡面瞥了一眼,咦?一個女孩在給客人端豆漿呢!蟹殼黃低頭專心工作於灶口上。添了女職員啦?對於家鄉館好像有了一份關切,它的演變如何,總希望知道。所以第二天我就犧牲了家裡的早點,和凡又到家鄉館去了。我並不愛吃什麼油酥蟹殼黃,所以自從生煎包子走了後,我只是偶一來之罷了。

  小姑娘有十六、七了,聽蟹殼黃叫她阿嬌,總該是雇的女工。早先就有客人向他提議過說,與其用像長鼻子那樣的大陸來台人士,不如找個本地女孩工了。阿嬌很乖巧,做事相當俐落,瞇縫眼,卻總是笑意盎然,還不討厭。

  這回蟹殼黃可支使得痛快了,阿嬌這,阿嬌那,我真擔心他犯了老毛病,又快把人支使煩了,不幹了怎麼辦?

  下午我到報館去,在家鄉館的門前等公共汽車。生意清閒的下午,阿嬌和蟹殼黃很無聊的各據一桌,閑坐著,四隻眼睛望著街心發呆,想來他們還是陌生。阿嬌是女孩子,總靦腆些,還不如上午客人多時活潑呢!

  漸漸的,阿嬌不聽他支使了,有時他叫不應她,有時她噘著嘴瞪他,但是她把事情都做了,他也就不會像以前對長鼻子那種態度去對付阿嬌了。有時他還要挨她的罵呢。

  「污穢鬼!」

  有一天,我冷眼看見蟹殼黃不小心把抹桌布掉進一碗豆漿裡,他居然把抹桌布從豆漿碗裡提出來,就要給客人端去,被阿嬌這麼罵了一句,而且搶過來把豆漿倒了,重新盛了一碗給客人。蟹殼黃遇見阿嬌有什麼辦法呢?他只好一聲不響回到灶邊打燒餅去了。

  我對凡說:「小姑娘有辦法制他!」

  有兩次在下午等車,我看見他們倆不那麼發呆了,阿嬌嘴裡哼著歌,蟹殼黃在看晚報,阿嬌唱的是宜蘭民歌「丟丟銅仔」,幾句簡單的歌詞「火車行到 ido amo ida 丟 ale 磅空內,磅空的水 ido 丟丟銅仔 ido amo ida 丟仔 ido 滴落來。」經過阿嬌那輕俏的歌喉,好聽極了,她一句一句的教蟹殼黃,但是這張笨嘴就學不會。

  「憨客人仔!」阿嬌急了,用臺灣話笑駡他,這是臺灣的閩南人罵客家人的話。挨了罵,蟹殼黃嘿嘿的傻笑。我聽了要笑出來,趕快用手絹捂著嘴,很想看他們——看憨客人在女孩子面前是一付什麼傻相,但是我不敢回頭,只靜靜的聽著,直等到車來了上去,路上還直想,那支歌,不知蟹殼黃學會了沒有?

  第二天,我喝豆漿時和阿嬌閒聊:

  「阿嬌,你姓什麼?」

  「姓林呀!」

  「原來我們是本家,你是哪裡人呢?」

  「羅東。」

  「怪不得!『丟丟銅仔』唱得那麼好!」「丟丟銅仔」是火車鑽山洞的臺灣民謠。從臺北到宜蘭要穿過許多山洞,蘭陽地區的人,從縣長到小孩,人人會唱這支民謠。我這麼一說,阿嬌先是一驚,隨後難為情的笑了,至於那位被阿嬌稱做「憨客人」的蟹殼黃,正工作得起勁,嘴裡還哼著歌,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現象,一切彷佛在變了。


  又一天的下午,我和凡去看電影,遠遠看見家鄉館那久空的案板旁,阿嬌在工作。是阿嬌在練習做包子嗎?走到跟前才看清楚,原來是阿嬌在案板上熨蟹殼黃的綠格襯衫,那麼悠然得意在一旁看晚報的是那位男主人!阿嬌抬起頭來看見了我,我不知道為什麼竟向她抿嘴一笑,隨後我的眼睛在綠格襯衫上打一轉,再看阿嬌時,她羞得滿臉通紅。走過去,凡對我玩笑說:

  「你沖她這一笑,有點不懷好意!」

  「那裡!我不過看了一眼那件襯衫而已。」

  「你說他們倆會不會……乾脆他娶了阿嬌不好麼?」

  凡喜歡給人捉成對兒,事實上看那樣子,兩人合作得差不多了吧?不過一個外省人和本省人的婚姻,有時也不簡單呢!

  有一天凡下班回來忽然對我說:「糟了!蟹殼黃又貼出『本日公休』來,八成跟阿嬌吹了。」

  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如此,門板上著,門鎖著。第四天,我早晨提著菜籃和凡走出巷子,喝!老遠就又看見家鄉的看板了。我心中一喜,對凡說:

  「看!你又可以調胃口了,這回不知道又找來什麼合作的人?最好是換成餛飩、湯麵、餃子、饅頭等等,而且也賣宵夜的。」

  我這麼盼望著,好奇心也促使我直朝著那紅紙招牌走去,到跟前,只見那紅紙上寫了四個大字:

  黃 林 喜 事

  「喲!」我叫出了聲,又驚奇,又高興。凡在我身旁說道:「這才是一個最愉快最耐久的合作。」

  再探頭向裡看,滿屋衣冠整齊的客人中,發現了幾張熟面孔,是碎麻子、老鄉和長鼻子呀,都滿面笑容一團和氣嘛!尤其是長鼻子,不知甚麼事,笑得呵呵的,那鼻子隨著腦袋上下顫動,就越發的顯著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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