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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爸(9)


  媽這樣緊逼著問我們,眼裡含著淚,我們不能再不搭腔了,但是我和哥哥確實仍是沒有說話。喉嚨堵住了,還是那原因。但是哥哥呆呆的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承認了,同意了。

  然後哥哥終於迸出了一句話:

  「您還回來不?」

  「怎麼不回來?」媽笑了,「我在臺北安頓好了,就來接你們。」

  「到臺北去上中學?」這是哥最關心的自身之事。

  「是的,臺北的中學難考,可是好。」媽說。也許是臺北的中學逗引了哥哥的夢想,對於媽媽再嫁的重要,就被臺北的中學之夢給沖淡了,哥是個用功的學生。

  第二次提起爸,是在哥念高三的時候。為了哥要買一付釣魚竿,而「爹」買回來的卻是一本韋氏大字典,他認為哥讀高三了,不宜去釣魚浪費時間,好好的念書,英文尤要努力進修。媽媽要哥去謝謝「爹」,哥卻不知哪兒來的脾氣,把大字典向桌上一推,就向外走,媽把他叫住了,含著淚苦笑著說:

  「天惠!你不是孩子了,要明白,我離婚、結婚都是為了你們兄妹倆,記得你那沒出息的爸爸吧?我可不願意你學他。爹爹對你是惡意嗎?為什麼……」

  爸和爹,分別是這麼清楚,但是哥不要聽,他雖然停住了一下,但還是掉頭而去。

  屋裡留下了媽和我。媽輕輕的歎了口氣,對我說:

  「也許你哥哥是男孩子,他不容易瞭解母性和女性,你或者能比他明白。」

  我沒有說什麼,除了心疼媽,我有什麼可說的呢!可是等到黃昏哥哥回來,卻滿臉堆了笑的走到「爹」的屋子裡,我聽他跟「爹」說:

  「這本韋氏正合我用,太好了,您多少錢買的?」

  過了一會他出來了,若無其事的又對媽說:

  「媽,碰見劉阿姨了,她請您晚上沒事到他家聊天兒去呢!」

  媽很高興,「爹」也開心,晚飯桌上氣氛融洽。但是我偷眼望哥哥,我覺得他老了十年,他祇出去兩小時,回過頭來怎麼就老了十年呢?他這兩小時到哪兒去了?是到淡水河邊那個釣魚的老地方發呆去了嗎?望著河水尋思了兩小時,找到了答案?終於回來向爹爹致謝,向媽媽陪笑臉?他老了,哥老了,媽說的對,你不是孩子了。

  但是我在躺到床上的時候,卻哭了。我哭哥哥老了,我哭我們都不是孩子了,應當孝順爹爹,體貼媽媽。

  果然自此以後,哥哥變得更乖巧了,他那樣和顏悅色的招呼「爹」,贏得了媽媽更開朗的笑容。但是誰知道哥卻在台中上大學時,在茫茫人海中,找尋到六年不見的爸爸呢!

  哥這回可有魚釣了,中午爸不是還約他到什麼地方去釣魚嗎?釣魚竿子也買到手了吧?這個哥哥,可真是的!他學了森林,可不上山種樹,卻跑到河邊上去釣魚。和一個白髮蒼蒼,聲音沙啞的老頭兒。真的,爸為什麼這麼老?他不是才比媽大四、五歲嗎?

  十歲的記憶中的爸爸,是一個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他那時留了一撮胡髭,是為了漂亮;現在他也有鬍子,那是麻麻渣渣的,是一種生活缺乏了家人照料的不整潔的胡髭。爸的頭髮也白了八成,而且,我不記得他是個沙啞嗓門的人,他和媽媽吵架的聲音不是還把我喊醒了嗎?

  我們今天沒有講分別後的日子,我們完全講的是快樂這方面的,關於他和我們分別後的情形,他已經和哥哥講過很多了。

  哥哥說,爸在和媽離婚後的一兩年,仍沉緬於酒和賭博,直到他有一次得了急性盲腸炎開刀住醫院,體力感到未曾有過的衰弱,生活感到未曾有過的貧乏,從那時,肚子上的一刀,不但割去了他的盲腸,也割去了他的盲目。他這才清醒過來,撫著創傷的身體和心情,投向新的生活。但是那時媽已經又結婚兩年了。就這麼,爸一個人默默的生活著,直到哥哥找到他。

  媽是恨爸的,她從來都不提他,一心一意守著「爹」過日子,就彷佛她從沒有過過去的那一段。媽媽的堅強和毅力,絕不是我所能做到的。也許一個女人,有過婚姻經驗的,和沒有經驗的,不同的地方就在這裡?男人可以使女人堅強起來,也可以使女人軟弱下去,婚姻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啊!

  但是媽媽如果知道他們父子的重逢,也使兩個人都重新找到生活,將做何感想?

  看哥哥是多麼傾心我們的爸!還記得哥的信上說:

  ……對於家庭,他是有虧職責的,但他是爸爸,我們不能原諒他嗎?我們的身體都流著他的血!……媽媽和他離婚並沒有錯誤,他不是個好丈夫,起碼對於當時的情形來講。但也因為媽的離開他,才促使他重新做人……當爸在許多次來來回回講著這些時,他都愧對媽,也感激媽。他看來比實際的年齡大,手由於酗酒,總是有些發抖,但他是一個多麼富於風趣的人!他應當是一個藝術家的,「家」困住了他,所以他就變得那樣了。他就是這麼個性格,這麼個人,但他是我們的爸……

  「我們的爸」,對於哥哥是這樣一件重要的事。但是,真糟糕!哥哥的幾封信我都沒有帶來,留在臺北家裡的小箱子裡,鑰匙也交給媽了,她一打開來就會看見那些信的。媽會打開嗎?

  唉!真是,這個壞哥哥,他想由我來向媽媽透露這些事嗎?我到底應當怎麼寫呢?

  我也不要寫,如果媽媽真的看見了哥給我的那幾封信,就由她去好了,既不是我告訴媽,也不算哥告訴媽的,都沒有責任,也好。那麼我來把這些信紙撕掉,重新寫。我豈不是可以這麼接著寫嗎:

  ……您猜我們在小館子裡是和誰在一起吃飯?原來哥哥在台中交了一位老朋友,他頭髮都白了,聲音是沙啞的,但卻是一個很有風趣的老人,是一位不事生產的藝術家,和哥哥做了釣魚的朋友,他請我們吃螃蟹,有點兒酒量,哥哥也和他抿兩口。他端起杯子來,手發抖,他說是酒害了他,但是淺酌卻滋味無窮,當他知道這個道理時,為時已晚。但看樣子,哥哥卻能使這個傷心的老人得到些許安慰,他們很談得來……

  * * *

  啊,這樣夠了,夠了!不能再寫下去了,文字總是要含蓄的,也像酒一樣,淺酌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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