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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喝冰水嗎?(1)


  火燙的太陽照滿了整片的西牆,站在牆邊的闊嘴仔阿伯,怎麼能不出汗!他掀起衣角,從褲腰帶上抽出毛巾來擦汗,一股樟腦的氣味從毛巾上透出來,那是毛巾掖在衣服裡,從衣服上傳過來的。他擦著臉,聞到這股氣味,不由得輕輕的罵著:

  「你娘的,十五年了,這身衣裳,穿了還這麼熱!」

  他穿的是一套灰底子上密密排著青色人字花紋的厚布對襟褂褲,好料子,是嫁大女兒時做的。嫁二女兒和臺灣光復那年也穿過,今天是第四回。

  「傻子!」他望望對面樓上,厚厚的紫黑色的闊嘴又動了動,這回是在罵他的兒子。但隨著罵聲,他的老臉上卻泛起了笑容。「還不肯教我來呢,這麼要緊的事情!」

  早晨起來後,他摸摸索索的為兒子阿榮整理東西。阿榮很奇怪的問:

  「怎麼還不去菜園?阿爸!」

  他站在兒子面前傻笑著,不答話。呆一下,兒子才明白過來,說:

  「你要陪我去嗎?不用了,我又不是嬰仔。」

  他抓抓光頭,眉毛向上挑挑,很不在乎的說:

  「菜園有什麼關係,反正晚了。」這在闊嘴仔阿伯的生活裡,是一件極不平常的事;居然有一天不去菜園,不去賣菜。他的兒子見父親這樣,也只好說:

  「愛去就一道去吧!」

  他並不後悔站在這裡曬太陽,一進門阿榮就對他說了:「阿爸,就站在牆那邊,不要亂走動啊!免得我找不到你。」說完了,兒子就夾著書包走進對面那座樓房去了。他呢,便一直做出負有重要任務的姿態,站在牆這邊,讓火燙的太陽在他身上打滾。

  他擦了汗,把毛巾往褲帶上一掖,兩手往身後一背,黑紫色的臉讓太陽曬得直發亮。緊閉著厚嘴唇,腳底下輕輕的點打著,一下子看看那座樓,一下子左右擺動著看院子裡出出進進的人。他很想隨便攔住一個人,做出毫不在意的樣子,對人說:「今天是我兒子來考高等——高等學校。」然後,他再抬頭指指對面樓上說:「就在這上面。」只要有人向他點點頭略示招呼之意,他一定會這麼說的。可是他站的地方太不重要了,沒有人理會到牆邊有個老頭兒。

  他從來沒有直挺挺的站在同一塊地方這許久,他不習慣,但是又不敢挪步。他看見許多也是陪著兒女來考試的人,都隨隨便便的走動著。好大個學校呀,兒子考上就會在這裡念書。這些出出進進的人,說著他聽不懂的有學問的話,看著牆上他看不懂的告示。他卻只有站在牆邊,守著火燙的太陽。

  他被曬得不能忍受了,再毒的太陽他不是沒遇見過,可是不能讓它在身上同一處地方曬得這麼久呀!他摸摸臉,好像摸著剛灌進開水的鐵壺。他想,在菜園子裡工作的時候,也都是大太陽,但是他可以變動姿勢,蹲下去,站起來,側過身,走動著,太陽就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只曬著他的前身了。他挪動了腳步,躲到一棵松樹旁,露出給太陽曬的只有個大禿頭了。他伸手到頭上抓了抓。

  他想著一件什麼事,身不由主的蹲了下去。那種蹲法很放肆,兩腿打開,大模大樣,毫不保留的深深的埋著屁股。這是屬於勞動者的姿勢,就像他們在休息,在飲茶,或在吃便當時的那個樣子。

  他在想:他有自己的菜園,就像他有自己的兒子一樣,是實實在在的。那菜園真是一塊好地,原來是種穀的,怎麼能不好呢!他買過來,種下十多樣蔬菜,才三個月的工夫,柿子長得好高了,青色柿子結成了串。這幾天大太陽,說不定柿子已經有了發紅的呢!現在人們都喜歡吃山東白,他也有這種野心,把前面那塊地再買過來。聽說枝仔要賣了那塊地搬到山上去種茶。如果能買過來,他要全部種上山東大白菜。

  打發兒子念書,也不是件容易事,首先他種菜就沒了幫手。兒子有時也來幫幫忙,可是他不要,「去你的,去念你的書!」他總是這麼把阿榮趕回屋裡去,寧願自己一擔又一擔的挑著尿肥澆菜,尿肥下了土,他的汗水也下了土。只要看見兒子在視窗桌上咿咿唔唔的念書,在他就是滿足。誰叫他不識字呢!他在種菜,兒子在念書,這和他在念書,兒子在種菜,又有什麼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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