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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爸(7)


  三

  哥哥真是個壞東西,他跟爸爸竟是平起平坐的,我今天才知道。他怎麼跟爸爸混得這麼熟的?那樣子簡直要稱兄道弟了!

  剛一見到爸爸,哥哥還有點拘束,爸爸也是,那也許是因為我的關係。但隨後,哥哥就放肆起來了,他和爸爸,生啤酒一大杯一大杯灌下去。然後,哥哥的眼睛紅了,臉紅了,一直紅到脖子根,胸口,手背,都是紅的。爸爸就指點著哥哥,十分親愛的說:

  「這小子,酒量是越來越大了。」

  沒有一點點責備的意思。

  哥哥呢,做出瞪眼癟嘴傻笑狀,大概他也是有些醉意了。我說:

  「別喝了,哥。」

  爸爸安慰我說:

  「沒關係,惠惠,啤酒是發散的,所以喝了臉紅得特別快,喝酒發散才好哪!」

  但是爸爸的臉為什麼不紅呢?難道他的酒量大?他要喝到多少才會臉紅?他是喝了多少酒才跟媽媽離婚的?

  這一頓飯從正午十二點吃到兩點多才結束,大家要走了,站起來時,我又看著哥哥,我沒有別的意思,我的眼神祇是在詢求他的意見,我們是不是就向爸爸告別了。或者還有什麼節目?比如走走公園,看看電影,甚至於到爸爸的住處去看看什麼的。但是哥哥誤會了我的意思,他斜頭傻笑的說:

  「怎麼樣,寫信報告媽說我跟誰學會喝酒了?」

  「那可沒準兒!」我也不甘示弱。

  真的,我如果真的告訴媽說,哥哥在台中念了兩年森林系,沒學會種樹,可學會喝酒了,喝得混身像烹大蝦,通紅通紅的。媽知道准要急死了,當然我是不要告訴她的。但是我確實該給媽寫信了。一到台中是哥哥先寫了封信,報告我平安抵達正在辦理註冊住宿的事情。

  是星期四來的,星期五,星期六,今天是星期日,四天了,該寫一封長長的,詳細的信給媽媽,好讓她在臨睡前慢慢的一遍遍的看,像每次看哥哥的信一樣的享受著。

  拿出這本薄翼般的航空信紙來。

  媽:

  怎麼接下去寫呢?

  我沒有離開過媽,哥在沒來台中入學以前,也沒離開過她。記得當哥哥初來台中時,媽擔心得什麼似的,臨走時囑咐他不要騎車,不許他打太多的球,讓他到八卦山去實習時,要留心樹林裡的蛇,哥哥不像是在聽媽媽講話,倒像是聽一個小孩子的說話,他笑著說:

  「死不了,您放心吧!哪兒就輪到該上八卦山實習啦!您給排的課呀!」

  現在輪到我了,又是到台中來進大學,這也是再巧不過的事。媽雖然習慣了哥哥兩年來在外面獨自的生活,但是當她知道我也將在大度山上度過四年的大學生活時,確實是很捨不得的,她在言語中也很希望我放棄保送再報名聯考。我不是也很想放棄的嗎?也是為了捨不得媽媽的呀!但是哥哥力勸和自己懶得再準備功課,就一狠心決定到台中來了。

  這時卻想念媽媽了。真想念。她在做什麼呢?和爹爹在院裡乘涼聊天嗎?爹爹是不怎麼講話的,每天晚上都是我和媽媽在絮絮叨叨的談,爹爹就在屋裡看他的工程書,——一個嚴肅而負責的人,熱心公務,與人無爭,在工作上,為人上,是得到褒獎和讚揚的人,但是卻不能贏得他的繼子的親近!

  哥哥說過不止一次了,「總覺得他缺欠了點兒什麼,你說是嗎?惠惠。」

  也許我們不應當太苛求一個並不是親生我們的父親,哥哥的這種感覺如果無節制的流露出來,那對於媽媽總不是一件頂好的事情,我不願這樣,所以我說:

  「哥,不要再這麼說好不好?他並不缺欠什麼,而是我們缺欠了什麼,……」

  「我們缺欠什麼?」哥哥急了。

  「哥,我們不過是身體裡缺欠了他的血,所以哥你才……哥,有些事要客觀的想一想……」我雖然這麼說,但是哽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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