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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爸(6)


  說真的,如果文英換成另一個女性,容忍下去,沒有家教,天惠,還能是今天的天惠?文英走,是對的,她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他們平日仇恨到那樣凶的地步,但是那一次談判離開,卻是多麼的平和呢?

  那一天,他從三天連接不歸中回來了。是一個慘敗的黃昏。他準備再面臨一次照例的冷戰或熱戰,但是沒想到家裡很安靜。文英在廚房裡。他一點兒都不疲倦,為保持他的尊嚴,所以還故意到紗櫥裡去找酒,就在這時,他聽見菜一樣樣擺上來了,他聽見文英平和的聲音對天惠說:「叫你爸爸吃飯吧!」他們吃飯沒有聲音,這是冷戰。他懷疑下一步是不是接著醞釀後的熱戰?他要準備,但是一頓飯吃完,始終沒有出現。冷戰到底啦!他喝著酒,心中還冷笑呢!

  在吃完飯時,文英首先就對小兄妹倆說:

  「你們到大街上老裁縫那裡去取你們的衣服吧!」

  「媽,您忘了,是明天才做好。」

  「是今天,我又叫老裁縫提前一天的。」

  兄妹倆高高興興的出去了。立刻,文英就在他面前坐下來,他最後的一杯酒還沒灌下肚呢!

  「宗新,我們兩人做一次和平的談判,都不要動氣。」文英和祥的微笑著,話音雖然微顫,但那是經過幾番熟慮之後說出來的。

  「嗯。」

  「我想——我們離開也許好一些,這樣下去,雙方都痛苦。」

  「好。」他竟沒有猶豫,更沒有反抗,但是在他看著那邊桌上的兩個書包時,文英補充了一句:

  「孩子我帶走,我負責。」

  「好。」除了這以外,他沒有什麼可說的,無論如何,來得倉促些。文英不像別的女人,她平常是從不把「離婚」掛在嘴邊的,但是她一經說出,那就是一件決定的事情。

  就這樣,太意外,——意外和平的決定了他們的離婚,連朋友要說合都來不及了。

  他知道他對她缺欠,讓那個男人去代他補償吧。聽說他們過得很好,孩子也安全,那就隨它去吧。他不想他們了,把他們忘得乾乾淨淨的,他一個人混下去好了!

  可是現在不但天惠來了,惠惠也要來。他想到這兒,不由得又看看手錶,過了半小時了,怎麼?不會是惠惠變卦了吧?是天惠在焦急的等著妹妹嗎?是惠惠鬧脾氣不肯來,哥哥在說服她嗎?不會的,不會的,他們就會來了。他心裡這樣一下確定著,一下又恐懼著。自從天惠來到他的身邊,他的情感倒變得脆弱了。他知道,他說要向天惠補償,毋寧說他要依賴天惠,感情的依賴。

  和天惠交往的一年多裡,他的生活充滿了希望和安全。天惠愛吃這家館子的辣子雞、生啤酒。天惠是個喜歡一點點刺激的熱情的男孩子,很有點像他;但天惠是堅決的——得自文英那兒的性格。他沒有,他可以說完全沒有,他的本質中充滿了懦弱的蟲!

  事實上,這一年多來,天惠很少提到文英和惠惠,以及那個人。他也不敢問起她們母女,尤其是惠惠。他疑心女孩子會傾向于母親那面的,惠惠會因為文英的遭遇而同情母親,看不起父親,文英說不定怎麼對女兒數落沒出息的爸爸呢!他想起來就有點兒傷心,但是隨著天惠的笑容,他也就忘了。他憑什麼要貪圖那麼多呢?他幾時又疼過惠惠?說實話,他是比較疼兒子的,也許是天惠還記得這些,所以才難忘於他?只要有一個天惠不致於失去的話,他也就夠了;如果惠惠也真的來了,那是給他意外的驚喜,是他所不敢奢求的。

  他遇見文英,文英就是像惠惠現在的年紀,正讀到大一的時候。文英的鼻尖有些翹,但很俏麗,充滿了自信與堅決。他追求她,是無賴的,她剛進大學讀一年,就和他結婚了,放棄了學業。只有嫁給他這一點,她失去了自信和堅決,戀愛是盲目的,一點也不錯。

  惠惠長成了,是文英的樣子嗎?有那樣俏麗而自信的鼻尖嗎?有多高?有現在前面進來的少女那麼高嗎?前面的少女?是的,前面的少女。她是多麼的嬌媚,微紅的兩頰,俏麗的鼻子,陪同她進來的是一個青年,唉!他的眼睛昏花了,那青年就是天惠,那少女是——也就是惠惠!

  他有點手足無措,拿起桌上的煙,又放下。他站起身來,走到門邊去迎接他們。他希望劉頭兒讓開路,唉,用不著那麼屈躬卑下的帶領著他們。他們會看見這裡的,惠惠會看見這裡的,會看見爸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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