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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爸(5)


  他們曾經沉默了一會沒說話,說到六年,不由得兩個人都要計算一下六年是怎麼過來的。天惠這六年,是整整的讀了六年中學。就是在六年前,那時是他和文英離婚後兩年,文英終於做了再嫁夫人,帶著兩個孩子到臺北去了,從此斷絕了來往。他又在高雄遊蕩了三年,三年前來到台中,想一切從頭做起,但厭倦多過振作,終於變成了消極的混日子。但是兒子卻說:

  「我們六年一直在臺北。」

  我們?是的,「我們」是她們母子女三個再加上另一個,唉!他才想起說了半天話,還沒問起文英呢!他總該問問的:

  「你媽好吧?天惠。」

  「好。她很好。」

  又沉默了一下。她好,而且很好,這該是可以放心的。但是他幾時又關心過她呢?她現在有人關心了。他又不由得問:

  「大家住在一起很和氣吧?」

  他說出來立刻就後悔了,他憑什麼要問這樣的話?他的關心的範圍未免太廣了,但是話說出去又收不回來。天惠卻又說:

  「還好。嗯——爸,您不怪媽媽吧?她——她為了我們兄妹是很艱辛的。」

  「不不不,天惠,只有我愧對你媽,是我造罪。知道你媽過得好,我就安心了。」

  「您放心,爸。媽媽是一個堅強而有毅力的女性。」

  「是的,有福氣的男人才娶她,我一時錯誤放棄幸福的生活,後悔也來不及了。」

  他還沒對什麼人吐露過這樣悔過的話,這是在兒子的面前,不由衷的,潛藏於內心的,忽然在不知不覺間流露出來了。

  很奇怪,自此以後,他們父子倆很少很少再談到他們的母親。他曾問起惠惠:

  「惠惠呢?」

  「她已經讀高二了,總是考第一,您一定高興。」

  他當然高興嘍!但那是誰的功勞呢?還不是文英的教導有方。當然,那個人也許有關係吧?聽說他是一位能幹而有地位的技術人員,是一個清廉頗得好評的官員。他怎麼能和人家比呢?自覺尷尬,也就不願觸及談到了。他是獨子,年輕時過慣了少爺的生活,不肯受家的束縛,他不喜歡文英每天回家的考查和抱怨,於是他發出了少爺的脾氣,以無賴的心情和舉動,反抗文英的約束和灌滿兩耳朵的善言。賭得更凶,喝得更醉。他曾經以最難聽的話投擲文英,傷害了她的自尊心,撕破了容忍的最後一層皮,她離開他了,那不怪她,只怪他。

  但是在六年之後,她把這樣一個完美無缺的大兒子送到他的面前來了。他被稱為「爸」,但他從來沒盡過爸的責任,或許,另外一個男性倒替他盡了不少義務,他反倒是做了現成的爸爸。是不是文英有意要讓兒子回到他面前來呢?他只問過一次:

  「你媽媽知道你找到我嗎?」

  「啊——我還沒跟她提起。」

  兒子支吾的語調,使他懷疑了。從此他不再問這句話,所以至今他也不明白到底文英知道不知道他們父子見過面。

  他自覺對兒子缺欠太多,不是物質可以補償的,他要以——以什麼來補償呢?以他的為父的愛吧,這種愛,也許孩子在他的情敵(他也配說人家是情敵嗎?)那邊得不到。他曾愛過孩子的,他記得他把大把賭贏來的錢給了楞楞望著他的兒子,文英在一旁卻繃著臉,緊閉著嘴唇,好像拳頭都捏緊了,心裡不知燃燒著多麼憤恨他的火。他憑什麼在贏了錢,在疼愛自己的兒子的情形下,受到這樣的眼光呢!於是他一賭氣,大拍了一下桌子,又出去了。這種怒目無言相對的情景,天惠還記得嗎?他能原諒這樣的爸爸而來尋找他,為了這,也使他覺得人生還有得留戀,還有些什麼作為的了。於是他每星期都和天惠約會在這家小館子見面,他們喝一點酒,他叫兒子也喝。如果文英在面前,又不知該怎麼對他怒目而視了。真是的,文英拿這一對寶貝兒女守得緊緊的,一絲兒也不讓他這沒出息的父親去碰他們,好像他是一粒可怕的傳染菌,一經接觸,就有無窮悲慘的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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