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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爸(4)


  二

  他今天並沒有按照習慣坐到角落的座位,他徑直的往裡多走了幾步,進到一間雅座裡。茶房劉頭兒笑瞇瞇的跟了進來,一邊擺著碗筷,一邊問:

  「高秘書,今天還是跟大少爺爺兒倆嗎?先點點菜吧?喝什麼酒?」

  高宗新連忙伸出三個指頭來給劉頭兒看,表示是三個人的意思,但是他卻一時不知應當怎麼說出那另外的一個人是誰來,劉頭兒已經拿出火柴替他把煙捲點燃了。

  吸了兩口煙,他很高興的隨便點了兩個菜,便停住了,劉頭兒又問:

  「喝什麼酒哪?就點兩個菜?今天有螃蟹。」

  高宗新想了想,說:

  「等下再說吧,來了再點好了。」

  劉頭兒又倒了一杯熱茶便出去了。宗新看看表,又拿火柴盒在桌上輕打著,好像在楞楞的想什麼,卻又向牆壁上東張西望的,有點手足無措,停一下,他又站起來,抓起布簾向外面的茶房說:

  「要是我的大孩子來了,我在這裡。」

  茶房含笑的答應了,他又退到雅座裡。坐下來,腿就輕搖著,吸著煙,桌面上有今天的報也不看,專心在等待。

  他在等女兒。

  隨著他吐出的一口煙,惠惠的笑容蒙矓的來到煙霧裡。他也跟著展開了笑容,可是他又搖晃一下頭,惠惠的臉龐消失了,他也清醒過來,心說,那不是現在的惠惠呀,那還是個小學生呢,現在的惠惠,是大學女學生咧!是堂堂東海大學的女學生咧!而且又是保送的!真了不起!和哥哥天惠一樣,都是保送進大學的。他驕傲起來了。煙也不吸了,側起頭,嘴抿成一個怪樣子,也不自覺。

  他想像不出現在的惠惠是個什麼樣子,他簡直想像不出。他倒是看過惠惠給哥哥寫的信,一筆娟秀的字,每個字都帶著怪淘氣的小勾勾,完全是一個沒練過字帖的自由體,因為他沒教過她,有虧父職!雖然他是寫得好一筆瘦金體的爸爸。

  他一斜頭,從門簾望出去,外面正走進來一個少女,他驀地一下緊張了,但隨即松下心來,陪那少女一起的是一個中年婦人,那不會是惠惠的,惠惠是跟哥哥一起來的。

  他看看手錶,離他們約定的時間過了十幾分鐘了,他有一點猶豫,但是繼而又想,那算不得什麼,雖然每次光是天惠一個人時從沒誤過時間,正午十二點一定到達這裡,但是今天不同呀,今天天惠陪著妹妹來呀!陪著大學女學生了,總會有些耽擱的,比如惠惠去找哥哥,誤了幾分鐘,兩人再談幾句話,又誤了幾分鐘什麼的,他們就會到了,就會到了。他的頭又斜著望出去。

  他記得第一次和天惠見面就是這樣的,也是焦急的盼望著兒子的來臨,也是想像不出做了大學生的兒子是個什麼樣子。當他最後一次見到他們兄妹倆的時候,天惠剛進中學,小小的個子,就彷佛長不大的樣子,可是等到那樣一個漢子站到他的面前時,他幾乎傻了,他只有點著頭,不住的說:

  「好!好!——好!」

  天惠當初是先給他寫了信來的,那信寫的是多麼誠懇和天真,那種「萬里尋父」的親情,使他這遊蕩流浪的父親受了多麼大的感動!自從文英帶著兩個孩子棄他而去以後,他對自己已經毫無信心了,這才清醒過來,才知道自己一向是做了些什麼事,而落得這樣的下場。他彷佛是因為不喜歡家庭才加深的做出那些事來,等到沒有家庭了,他才感覺到人生是多麼的空虛,可是一切已經晚了,他更加的沉淪了,酒與賭變本加厲下去。以前是為了尋求生活的刺激,因為家庭是累贅;後來是為了麻醉,因為家庭太空洞。這是多麼的矛盾!矛盾的生活,矛盾的生命。最近這幾年,他厭倦了賭,喝酒的能力也減低了,——看,拿著煙的手都微微的抖顫,喝酒的成績!拿起筆來,瘦金體成了春蛇秋蚓,他字也不寫了。像老僧入定一樣的安靜下來,獨自在台中的貿易公司裡做著秘書的職務,過的是沒有以前,也沒有以後,只有目前的日子,就是所謂「混」。而就在這時。天惠的信來了,他記得那封信,可以背下來:

  「爸:

  還記得您有個兒子嗎?我是在一本職員錄上偶然發現完全符合您的履歷的名字,才忍不住寫信給您的。您的兒子雖然在充分的母愛下長大成人了——他已經是台中農學院的Freshman。但是生活的缺欠,使他暗暗在人海中尋找。終於在這讀書的同一城市中找到了您。您願意見到我嗎?…………」

  當這個五尺八寸高的漢子坐在他的對面時,他好一會兒才鎮定下來,才完全相信這是他的兒子。他們曾做了這樣的對話:

  「爸,你還是我記憶中的樣子。」

  「我老嘍,倒是你長大了。好,好。」

  「您一直在台中嗎?爸」

  「我嘛——到處走,來台中有三年了。」

  「那年看見您,還是在高雄鼓山那邊的房子裡。」

  「是的,六,六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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