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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君(4)


  嘉彬這些日子顯得愈來愈活潑,滿臉笑容的走過去拍滿生的肩膀:

  「滿生弟弟,好,咱們先吃飯,吃過飯一塊兒去看電影!」他的北平話是地道的。滿生也說過:嘉彬哥哥的國語比他學校裡的老師還要「帥」,可是今天他一切的「帥」,都歸無用。滿生猛然把肩膀一摔,頭仍舊不抬起來,恨恨的說了這兩句話:

  「別這麼『滿生弟弟,滿生弟弟』的,好不好?」

  一頓很不愉快的午飯吃完,滿生又不知到那裡去了。她陪他在廊下坐著,他也顯得很有心事,平常那種談笑風生的勁兒,今天忽然都收了起來。她替他難過,她又覺得害怕,這一切都預兆著什麼兇惡的事情。她想起她父親去世的那一天,也是這麼好的太陽,她正躺在村子外的小溪邊,兩腳伸進了溪水中,讓冰涼的溪水流過她的腳面,忽然舅舅氣咻咻地找來了:

  「瓊君!瓊君!快回家,妳爸不好了!」

  這一聲叫喊,從此改變了她的生活。可是她現在忽然覺得身體被嘉彬抱了起來,他的熱烘烘的嘴唇正用力壓了上來。

  「瓊君,我不能再稱呼妳四嬸了。事情總要有個了斷,我不能再讓滿生來笑話我!」

  她想哭,好不容易才迸出一句話:

  「你是真心的嗎?你知道我是個——」

  「我們沒有不能相愛的理由。」嘉彬打斷她的話,他的擁抱真可怕!

  當天晚上,嘉彬在回去之前,特別囑咐了她這幾句話:「瓊君,抬起頭來,妳有戀愛和結婚的權利,沒人能阻擋妳。」

  隔了幾天,大小姐忽然從臺北趕來,她似乎聽到了什麼風言風語,話漸漸轉入正題,瓊君不知哪來的一股勇氣,很坦白地說:「大小姐,我打算朝前走一步。」她到底不敢說「再嫁」兩個字。她這句話幾乎是衝口而出的,事前沒有計劃,所以說完了不由得低下頭去。大小姐回答得很理智:「妳的寶貴青春都為爸爸犧牲了,妳有充足的理由再嫁。」意外的順利,幾乎使她不敢相信。她又和大小姐商量過許多細節,最後決定,她親生的兒子滿生隨他的異母姐姐和姐夫生活。

  不肯妥協的倒是滿生。他自從知道了母親的決定以後,母親喊他,哄他,照應他,總是一個不作聲。他很倔強的跟著姐姐去臺北,他一聲「媽」叫得很勉強,可是她看出來他的眼圈是紅的。

  她的婚禮很簡單,只有滿珍和她的姑爺,還有嘉彬的幾個朋友來參加。滿生,她讓他留在臺北,她不願意再刺激他。

  瓊君所謂奢侈的夢終於成為事實了。她和嘉彬的生活有無限的甜蜜,想到這種情愛的生活將被她無限期的佔有時,她真覺得快樂,滿足。

  三年平靜的生活過去了,她得了一種必須動手術的病症,嘉彬在志願書上簽了字,她的生命算是交給醫生。她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心情特殊,不知怎麼竟苦念著三年不見的滿生,也許是因為開刀後不能再生育而聯想到與她血肉相連的另一個生命,也許是對於這次手術發生恐懼因而懷念與自己生命有關的人。她想到滿生呱呱墮地時洪亮的哭聲;她想到冬夜火爐的鐵擋上烤尿布的情景;她想到第一次領滿生進學校;她想到一身喪服匍匐靈前的中學生;她想到再嫁前那張憤恨的面孔。那個從她身體分裂出來的肉體,就永遠和她沒有關係了嗎?她幾時才能得到孩子的諒解?等滿生對愛情或婚姻有了體驗才瞭解母愛不是太晚了嗎?當嘉彬進病房時,她含蓄的問:

  「我也許會死,不是嗎?」

  嘉彬握住她的手連忙安慰說:「手術是安全可靠的,不要多慮。」

  「但是,」她沒有正視嘉彬,斜望著床前小幾上的檯燈,「動手術前,我想看到所有的親人,嘉彬,除了你,我不是還有個親人嗎?」

  「你指的是滿生?我去試試看。」

  瓊君這樣說了,並不敢真正的期待。但是當她第二天午睡醒來,正作抬入手術室之前的準備時,病房門輕輕叩了兩下推開了,隨後一個高大的青年走進來。她嚇了一跳,驚疑未定,一聲「媽」才真正的喚醒了她。「是——是——是滿生!」她笑了,淚也流了出來。「你真的來了!」她聲音哽咽著。

  他們母子沒有談敘別後,因為那容易觸及當初不愉快事情。這樣已經很夠了,他知體的微笑著站在床前,她多高興啊!

  「聽說你已考了大學。」

  「媽!我已經考取了,等您動完手術,就要回臺北去註冊。什麼時候動手術?」

  「你去吧,這兒很方便,而且還有——」她想說嘉彬,終於沒有說出來,臨時改變了口氣:「還有——,我要給你織件毛衣,你喜歡什麼顏色?」

  「不用了,顏色您瞧著辦吧。」

  絮絮叨叨的談了一陣,滿生就說先去外面買點東西再回來。看那高大的背影從病房外消失,她滿心輕鬆,解除一件心頭重壓後,她才安心的被人抬入手術室。病人的心理得到安慰,她的身體也恢復得很快。

  出了醫院,長日無聊,她開始穿動著兩根竹針給滿生織毛衣,線球滿地板的滾,她的思維也跟著團團轉。接到滿生的來信,她竟呆想了整整一下午。

  * * *

  「睡著了嗎?怎麼不開燈……」是嘉彬進來說話的聲音,跟著室內的日光燈「刷」的亮了,看見瓊君呆坐在躺椅上,他走過來撫著她的肩頭,低下頭來問:「又在想什麼?」

  「我嘛?」瓊君直看著嘉彬的臉,「鵝鑾鼻那地方的海到底有多麼溫暖?」

  「好吧,等你病養好了,咱們就去。你來了臺灣這麼多年,還沒有見識過臺灣的名勝!還有滿生,你寫信叫他來,一塊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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