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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君(3)


  四先生死後,她的生活越發單調。她常常提前一天撕去日曆;不是大晴天也把四先生的舊衣服翻出來晾在竹竿上;大小姐剛有懷孕的信兒就忙著打點催生衣;給滿生買來的童軍服不管牢不牢,扣子全部縫一遍。就這樣,日子還是空空洞洞的剩下一大截。

  在過年過節的時候,瓊君尤其覺得淒涼。韓家在大陸上有許多親戚故舊,四先生年紀雖然大,他上面還有好幾位老長輩,像九奶奶、椿庭伯伯等,現在都應該是八、九十歲的人了。四先生的平輩小輩,更不知有多少。那時候的應酬多忙,生活多熱鬧,瓊君雖然怕煩怕敷衍,但是到了臺灣,有時候也覺得寂寞得可怕。這許多親戚朋友,都留在大陸,現在是訊息杳然,生死莫蔔。四先生是個重情感的人,想起他所收藏的這許多字畫古書,這許多親朋故交,生前一個人也常常流眼淚。住在臺北還好,那邊熟人還多,可是偏偏住在幽靜的台中。滿珍小姐和她的姑爺一年也只能來一兩次。滿生一上學,她不是逗著小貓玩,就只好學她的工筆劃了。

  在這樣情形之下,嘉彬成了她家的熟客。嘉彬是比瓊君小兩歲的青年工程人員,本來是韓家的世交,管四先生也叫「韓四叔」的。他一向在上海讀書,後來在南京做事,她也不記得有這樣一個「侄兒」。可是有一次,四先生把這個青年人帶回家來,對她說:

  「這是我一個老朋友的孩子張嘉彬,現在在高壩工程處做事。嘉彬,這是你的四嬸!」

  那天——記得是個晴朗的星期天——嘉彬就在他們家吃的午飯。她親自下廚房做了幾個北方菜,那位青年人吃得很高興。她從來沒有誇耀過自己的烹飪藝術,可是那時候臺灣北方館子很少,台中簡直沒有地方吃到北方菜——她記得那位青年人說過這樣的話。他是學水利工程的,臺灣的地方去過不少,什麼阿里山啦、太魯閣啦、鵝鑾鼻啦,他都描寫得生動活躍。

  「四叔,四嬸,——來到臺灣,不能不去看看臺灣的名勝,過年的時候,我陪你們先上鵝鑾鼻去看看溫暖的南海。滿生弟弟,咱們一塊兒去!」

  滿生弟弟睜大了眼睛,聽得很出神。四先生也頻頻的頷首稱是。她很少出門,這次逃難,是她第一次出遠門。在中興輪上,她覺得天很高,很藍,海也很可愛。她開始瞭解海闊天空是怎麼一回事。她又模模糊糊的覺得:身上掛著一串鑰匙,在五代祖傳三進深的老宅裡走來走去,或是光著一雙腳,在紙門裡穿出穿進,這樣做人似乎缺少著甚麼。

  可是沒有等到過年,四先生的痰喘病復發,他不肯請醫生。西醫,他是不相信的,台中沒有一個他信得過的中醫。

  他過去得很快。嘉彬住在離台中市不遠的一個什麼鎮上,為了幫忙料理喪事,請了兩天假,晚上就睡在她們客廳的榻榻米上。棺木是他去訂的,電報是他去拍的,公墓是他去接洽的。他講得一口好臺灣話,移靈的工人都聽他指揮,似乎對他都有很深的好感。

  「四嬸——您去歇一會吧!滿生弟弟,你也別再哭了,這兒的事我照料!」

  他的能幹是叫滿珍小姐都佩服的。瓊君自己沒有費氣力,就把喪事辦理得井井有條,——她只管癡癡呆呆的哭。

  她看看入殮中的丈夫,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親。死人看來似乎都是差不多的,臉上的表情只是平靜,並沒有書上所說的那麼可怕。因此使活著的親人哭得特別悲傷。

  從喪事她又想到自己當初的婚事。沒有那場喪事,她至少可以讀到高中畢業,不會那麼早就結婚的。可是四先生是她的恩人呀!

  她眼睛裡噙住眼淚,看看這位忙得滿頭大汗的青年人。「要說恩人,這位張嘉彬可也不是恩人?」

  她真想也向他磕個頭,可是——她不敢往下想了。

  嘉彬出了力可真不少。他去辦交涉,向文化館請來了一筆撫恤金;四先生原住的房屋,館方也答應由他的家屬暫時住下去。

  幾個月來頻頻的接觸,她自以為對嘉彬有了更深的認識。她認為他說:「好吧,你身體弱,讓我去,」是他有熱忱;「不成,我答應過你,不能不做,」是他守信用;「你不對,不該忘記自己,」是他心地好;「你嘴裡不說,心裡明白,」是他認識人。至於在她自己這方面,她反而覺得不能瞭解自己了。說是有事找他來,卻又說不出什麼事;瓜果自己同樣有一份,卻要問他是酸是甜;留他吃飯有下女,卻要親自下廚;他說她穿的藍長衫好,卻認定他不喜歡她穿黑長衫。

  她不敢作非分之想;「身分」的觀念在她的生命中打下了牢固的根基。她一想到她在偷偷的戀著這位青年,就有了犯罪的感覺,眼前不覺閃過恩重如山的四先生影像。她滿心想打消這個犯罪的念頭,但是不可能。她企圖以拒絕見面來挽救自己,可是總有些小小的理由,把他們拉在一起。他不是個冥頑不靈的人,可是他似乎不原諒她。他為什麼每星期天非到她家裡來不可呢?她究竟是他的四嬸,左右鄰居的冷言冷語,他總該躲避著些呀!再說,他辦公的地方一定有女同事什麼的,為什麼他不去找一個女朋友呢?

  他真要是不來了,她的日子恐怕也是過不下去的。滿生上學放學,看見母親心神不安,忽悲忽喜的神情,大大的眼睛裡,也曾想發過問題。唉,這種事情怎麼能夠同他商量呢?怎麼能夠同自己的孩子商量呢?

  這種事情,能夠同誰商量呢?

  但是使她驚慌的是:滿生不單跟母親疏遠起來,明顯的他很對嘉彬也表示敵意。

  嘉彬的為人和藹可親,她相信凡是同他接觸過的人,沒有一個會不覺得的。他黑黑的眉毛,長長的臉龐,臉上的鬍子根好像老是剃不乾淨似的,顯得經過風霜,見過世面;可是他會笑,笑聲很清脆,笑的時候眼睛發出頑皮的光,微微的露出兩排微黃可是整齊的牙齒,又顯得如此的年輕。他能幹,他健談,他一肚子的故事,像這樣一個大孩子,無疑是應該獲得小孩子的歡迎的。不錯,滿生曾經喜歡過他。嘉彬哥哥幫他溫習功課,嘉彬哥哥買過皮球送給他,嘉彬哥哥對他講過噴射飛機的故事,嘉彬哥哥陪他去看過電影,滿生實在沒理由不喜歡他。

  滿生忽然的沉默和緊張,她起初以為他有病,但是她很快的發現,他是在對媽媽生氣。他有時候臉上顯出一種可怕的冷笑,有時候一個人躲在房裡對著爸爸的那張相片發呆,有時候有說有笑,仍舊是一個快樂的小孩子,可是只要嘉彬一來,滿生就不知躲到那裡去了。

  「滿生,滿生,來吃飯吧,開飯了。」她那天又做了一兩個菜,招待嘉彬。滿生不知從哪兒鑽出來的,臉上鐵青,眼睛只是看著胸前的鈕扣。

  這是一種不友善的表示,把媽媽一肚子的高興不知趕到那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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