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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簫的人(2)


  我是一個貪睡的人,冬夜起來弄孩子,真是一件苦惱的事,我常想恢復我的職業生活,然後多雇一個女僕,把孩子交給她去管,我就可以一覺睡到大天亮,是多麼舒服!實在我連續生了三個孩子,已經有六年不知道題整夜覺的滋味了。

  那天我夜半醒來,給孩子換好尿布吃過奶,就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了,忽然哪裡傳來低低的音樂聲,我仔細地聽,才覺出是南屋朱先生在吹簫。夜靜靜的,那簫聲就仿佛是從山間來,從海邊來,從長街來,幽幽的,鑽進了人的心底。我竟幻想著朱先生吹簫的姿態,像是她坐在半空中,又像是遠遠地從海邊走過來。迷離中我感到寒冷,原來是因紙白天被小貓抓破了一個洞,冷風鑽進來,吹到臉上。我翻身理好棉被,向裡面鑽了鑽,用被蒙住半個臉,才覺得暖和些。那南屋裡的女主人是多麼寂寞!我不禁關心起朱先生來。「閑夜寂以清,長笛亮且鳴。」不記得在哪兒看過這麼兩句詩,簫聲低於笛聲,但是在清寂的閑夜,就仿佛是一步步地逼進耳朵來。過了好久,我才睡去,不知是她的簫聲先停,還是我先人夢鄉的。

  第二天晚上,我惦記著過去找朱先生談談,便把孩於們早早弄上床。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歡閒聊,很想把毛線也帶過去織(織著毛線談話是最快樂的),又怕那樣顯得是要在她屋裡呆很久,結果從缸裡拿了兩棵醃白菜,送給她就早點吃,算是以此為題。

  南屋裡靠窗子擺了一張八仙桌,她工作、吃飯、會客都就著這張桌子,所以上面擺了茶具,也擺了文具,電燈便從屋中拉到窗前的桌子上面。爐子剛添上硬煤塊吧,劈劈剝剝地響著,爐子上燉了一壺茶,她喜歡喝茶,搬來的頭一天我就知道了。我推門進屋時,她正一個人坐在桌前擦簫,這情景很安靜。我從自己亂哄哄的屋子過來,格外覺得舒適,昨夜那種替她孤寂的感覺沒有了。但是我卻仍要把那種感覺告訴她,我說:

  「昨夜是您吹來吧?」

  「罪過,吵了你了。」

  「哪裡,」我趕緊接口說:「我睡覺大炮也轟不醒,是昨夜起來給孩子沖奶聽見的。那調子聽得人心酸,只覺得像沒了著落。說實話,好一會兒我才睡著,不然每天我扔下奶瓶就睡著了。」

  「以後夜裡可不能再吹了,你帶孩子害你睡不夠。」她抱歉地說。

  「不,」我趕忙阻止她,「也只是碰巧我那時醒來,否則再大聲音也聽不見的。我覺得有時也應當讓孩子吵鬧以外的聲音,陶冶一下我的心情,讓這聲音帶著我的思想到更廣闊的境界,您的簫聲使我想想這,想想那,也是很有趣的。」

  「那麼昨夜你想到什麼了?」她直看著我的臉,認真地問我,我倒不好意思了,說:「想得很多呢!」

  她起身又去牆上取下一支笛子來,也在擦拭著。我說:「也吹笛子嗎?」

  「不,我吹不好,是樸生吹的。」

  對於這種簫啦笛啦的樂器,我知道得太少了,她不說話,我就沒話可接了。我心想送了醃白菜已經完成了人情,可以站起身回屋去了,幸虧沒把毛線帶過來,正這麼想著,朱先生又說話了:

  「想不到樸生那樣子粗心大意的人會吹笛子吧?他吹得好著呢!」

  「是的,從表面看起來,端木先生是不拘小節的,也許玩起樂器來很細心吧?」

  「他在這方面是滿細心的,我卻是個粗人。」

  「您要是粗人,我更不用提了。」我說著笑了,又問她,「端木先生活著的時候,你們一定常常簫笛合奏吧?」

  她看了我一眼,點點頭。

  「中國的樂器有幾種是適合夜闌人靜時獨自演奏的,簫或笛便都是。以前夏天晚上我們常常在北海的小劃子上吹奏,那才有意思。」

  我可以想像得出那種情趣來,因為夏夜在北海划船,常可以聽見從水面傳過來的口琴聲,留聲機聲,以及情侶們的低吟淺唱。這種生活的享受,我和朱先生都沒份兒了,她是失去了伴侶,我是因為增加了累贅。我對朱先生說出了我的感觸,她也有同感。

  我又問,她和端木先生,是誰先對這種樂器發生興趣的?

  她今夜很興奮,聽我這樣問,便擦拭著那根笛子說:

  「說來話長呢!你問問南京的老親都知道一點兒,當年先父是不贊成我和樸生這門親事的。原來我們兩家都住在北京,而且是世交。樸生在北大,我在女高師,讀書的時候就認識了。畢業以後又同在一個學校教書,雖然接近的機會多了,並沒什麼密切的來往。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忽然給我寫起信來……」

  「情書嗎?」我聽得有趣便插嘴問。

  「敢!」她驕傲地說了以後,又天真地笑了,仿佛回到年輕的年月,她就是那無上威風的女王。「他所寫的無非是討論學問思想,當然字裡行間也帶著些情意。我一封也不回他,讓他高興就寫他的!」

  「見面說話不說?」上一代「新人物」的戀愛,在我們看來有時是不可想像的,所以我不由得想多問幾句。

  「見面應酬話是說的,但他可不敢提寫信的事,我只是在說話間透露出我已經看過他的信就是了。」

  「多有意思!」我不禁驚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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